第100章 穗穗有今時
今天這一整天, 對於林穗子來說,是非常波折起伏且詭異失常的一天。
首先, 她發現自己忽然搞不懂自己的堂妹林麥子了。
從前總是溫順沉悶的一個小女孩,隻是因為中了個暑,突然就變的張揚和尖銳起來,都敢站在台階上和大伯娘大聲對罵了。
嘴裏冒出來的詞也無比精彩, 林穗子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小堂妹原來是一個這麽會罵人的人。
她想來想去,隻能想到一個原因來解釋:
可能是今天在田裏幹活暈倒,長輩們卻都不以為然, 所以壓抑了多年的委屈終於爆發,才展現出了這種極端的性格。
好。
既然林麥子的轉變可以找到緣由, 且與自己關係不大。
可以暫時不理會。
那此時此刻走在自己身邊的這位江知青呢?
——他又為什麽會突然變成這副模樣?
這副……熱心又溫柔,對她好的不能再好的模樣?
林穗子攥著兜裏的糖,心裏沒有半點受寵若驚, 反而全是茫然。
江時是兩年前來到南垣嶺村的。
林穗子至今都還記得, 她第一次看見江時的場景。
甚至她相信, 不僅是她一個人, 當時在場的所有女孩子, 都會永遠記住那幅畫麵。
那天是冬末, 天氣有些冷, 她們一群女孩子剛從山上下來, 就看見山腳路旁停了一輛貨車。
大隊書記也在, 原來是去接新來的知青了, 而貨車是公社上的,還要送其他大隊的知青,所以隻能停在這。
這年分到他們大隊的知青很多,足足有六個,像隊列整齊的遊魚一般從車廂內跳下來。
他們要麽穿著軍裝,要麽穿著的確良的襯衫,手裏拎著行李,背上還有非常好看的背包,渾身上下都透著一種意氣風發的時髦氣質。
比去年來的知青更甚。
林穗子已經聽到身旁的女孩子們發出的低聲驚呼。
而江時是最後一個下來的。
他的衣著很樸素,棉質的白襯衣,黑長褲,簡簡單單拎了一個大布袋子,腳上的解放鞋甚至脫了膠。
看上去是所有知青裏頭裝備最寒酸的一位。
卻也是所有知青裏頭最顯眼的一位。
沒有什麽特別的原因。
僅僅隻是因為——
他長的實在太好看了。
五官挺拔,眉眼溫和,黑發整齊往後梳,發絲硬朗。
渾身上下都透著兩個詞:英俊。幹淨。
一下就吸引了林穗子的所有注意力。
男人在土地上站定,身姿挺拔,轉身時正好瞧見她們這一幫背著背簍拎著砍刀的女孩子,就淡淡彎了唇。
他說:“你們好啊。”
那嗓音很柔和,很好聽。
應和著山上拐下來的風,夕陽中斜斜的樹影,還有停在枝頭上的鳥鳴,比上次看的那部電影裏的外文歌還動人。
一下就問進了林穗子的心裏。
當時,身旁的女孩子們都不願意走,扭扭捏捏地留下來,想和新來的知青搭話,最起碼問問名字也好。
隻有林穗子,很幹脆地背著背簍就轉身要走。
堂妹猶猶豫豫跟上來:“穗子姐,你不想和那些知青們聊聊天嗎?”
“不想啊。”
她輕輕搖頭,“我們在山上耽擱了太久的功夫,你們現在天都快暗了,再晚些回去,阿奶就要說我們了。”
“我看見有一個知青長的可好看了。”
堂妹紅著臉,小小聲道,“不知道他叫什麽,是從哪裏來的呢。”
“應該是大城市吧。京城,滬市,津海,都有可能。”
“哪可能是從這麽大的城市來的。你看他的打扮,比其他的知青們都要窮酸些,說不準是什麽鎮上的也不一定。”
“他不窮酸啊。”
林穗子笑了笑,“他胸前別著的那支鋼筆就夠換其他人身上的全部衣服了。而且你看他左手上還帶了隻表呢,隻是被袖口遮住了而已,雖然瞧不出是什麽牌子的,但看樣式肯定也不便宜的。你再看他遞給司機和書記的煙,我從前隻在向紅的外公那裏看見過,是很高級的煙,連她外公也舍不得抽,專門留著送禮的。”
向紅,就是林穗子同父同母的親生小妹。
向紅的外公,其實也是她自己的外公。
隻是她從來不這麽叫而已。
堂妹崇拜地望著她:“穗子姐,你懂得真多。那麽一會兒功夫,你就注意到了那麽多事情,不像我,我什麽都不曉得。”
林穗子隻是笑笑。
她沒有說的是,從那群知青交流的狀態中就可以看出來,他們顯然是以那位好看的男知青為首的。
隨便一句話,就能叫他們聽從他的安排。
說明這位知青,不僅家境優渥,來曆不小,還十分懂得處理人際關係,具有領導才能。
而且他雖然笑著,眼睛裏卻沒有別的知青有的那種好奇,也沒有半點要過來和她們交談的欲望,看她們的眼神無波無瀾的,和看一隻鳥,一顆草,一片雲沒有任何區別。
簡而言之就是:他根本瞧不上她們。
這樣的人,別說是和她們,和整個南垣嶺村都不是一路人。
林穗子覺得沒有必要接觸。
她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
江時在南垣嶺村一年多,確實和林穗子都沒什麽交集,甚至都沒說過一句正經的話。
但自從上次她在田裏暈倒,江知青好人做到底地送她到衛生所並貢獻出一支膏藥開始,兩個人的關係就有了一些突破。
在路上偶遇的機會也變多了,見到也會打招呼了,打完招呼後也能聊幾句了。
——這已經是質的飛躍。
已經讓村裏其他姑娘嫉妒到開始酸言酸語:“生個病還能把江知青給招來了,真是做什麽都不浪費”。
所以,當有一天,大眾情人江知青不僅僅隻是跟她寒暄幾句,也不僅僅隻是樂於助人地送她一支燙傷藥,而是疊了千紙鶴放她手心裏,誇她的眼睛和月亮一樣好看,替她諷刺她不懂事的小堂妹,幫她擠兌大伯娘和林麥子。
哦對了,還送了一袋子五彩斑斕的糖果給她。
以及,此刻,阿奶讓她送送江知青,江知青又遞給了她一隻冰棍。
他們家就在村口,所以離供銷社十分近,幾步路的距離。
不過村供銷社也賣不了什麽好東西,基本也就是一些針線木勺和鹽糖麵粉,村裏人真正要添置好物,基本都會上鎮裏去。
但很難得的,今天供銷社裏竟然有了冰棍。
幾個小孩赤著腳從不遠處跑來,糾糾纏纏分吃一隻糖水冰棍,順便也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江時。
於是江時就進去買了兩隻,遞了一隻給林穗子。
他的動作非常自然,非常流暢,讓林穗子下意識就接了過來。
直到包裝的紙都剝了一半,林穗子才忽然意識到,自己好像有點太過於順手了。
這不僅僅是她不對勁,江時也不對勁。
為什麽要給她買冰棍?
為什麽又要把自己先拆好的冰棍遞給她?
為什麽說話的時候要笑?
為什麽要提起京城口味豐富的雪糕和冰飲?
甚至還拿手帕替她擦了擦因為融化而滴到手上的冰糕水。
為什麽?
為什麽一個早就被她判定冷漠心腸表裏不一人生如戲的笑麵虎男知青,會對她表現出這麽反常的舉動?
林穗子開始仔細反思自己今天是不是做了什麽或許會引起爭議的舉動。
但是無果。
從頭至尾搜刮了一遍記憶,她覺得自己今天正常無比。
小姑娘右手舉著根冰棍,左手攥緊兜裏的糖,抿唇沉默片刻,到底還是問出了口:“江知青,你今天是不是遇到了什麽事?”
江知青微微一挑眉:“嗯?”
“也沒什麽,就是總感覺你今天的狀態和以前好像不太一樣.……應該是我想多了,唔,江知青你不用把我的話放在心上……”
“你沒想多。”
男人輕輕一笑,“確實,我今天狀態確實不太好。”
“.……是為什麽啊?”
“就是像你說的那樣,遇到了一些事情。”
“什麽事情?……哦,我就是隨口一問,沒有別的意思,你不想說就不用說。”
林穗子大概也意識到了自己仿佛尋根究底的追問方式不太合適,連忙打圓場,“前麵就是拐路口了,江知青你……”
“沒什麽不好說的。就是很自然的一件事。”
男人衝她彎了彎眉,嗓音清淡,語氣平和,“今天中午在稻田旁午睡,忽然做了個夢。”
“.……”
“夢見冬天天氣還冷的時候,路邊都有積雪,我站在路上看雪,忽然就有一群女孩子從山上跑下來,背著背簍,手持鐮刀,大聲說笑,生機勃勃。”
林穗子繼續耐心往下聽。
“隻是跟在最後的那個女孩很奇怪,瘦瘦小小一隻,背簍大的仿佛能壓垮她的背,但她走的挺穩,一步一腳印,專注地看著地下,仿佛泥土裏頭埋著黃金。她紮了兩條鞭子,頭繩是大紅色的,因為麵無表情,眼神很靜,所以竟然半點不顯得豔俗,比城市裏,劇院舞台上,那些穿著洋裝踩著高跟鞋頭發卷曲嘴唇鮮紅的姑娘還漂亮。”
林穗子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下意識接了句:“然後呢?”
“然後我就醒了。”
江時歎了口氣,“睜眼就是晴空和稻田,既沒有什麽漂亮的背簍姑娘,也沒有什麽大紅色的頭繩麻花辮。”
“.……這樣啊。”
“不過就在這時,不遠處忽然走過來一個女同誌,提著一隻食盒,戴著大大的草帽,笑著衝我打招呼,還倒了碗綠豆湯與我。”
“.……”
林穗子睜大眼睛。
“你說巧不巧,正好也是這時,天空中忽然飄過一朵白雲,我定睛一看,奇了,你猜竟然是什麽形狀?”
“竟然是什麽形狀?”
男人微微歎息一聲,語調緩慢的仿佛是在念詩:“竟然是愛情的形狀。”
……
啊。
是心動啊。
糟糕眼神躲不掉。
對你莫名的心跳。
——幾十年後油膩的讓人頭皮發麻的土味情話。
在這個年達,竟然成了讓林穗子這樣的姑娘都瞬間臉頰滾燙的撩妹利器。
這世界上還有比江知青更不要臉的人嗎?
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