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重逢
(六十五年時光輾轉)
千峰環野立,一水抱城流。水繞青山山繞水,山浮綠水水浮山。懸空寺依山而建,有詩讚曰“翠屏峰上寺懸空,三教由來萬象中。雲影悠悠出峭壁,鈴聲鑠鑠蕩金龍。”
翠屏山外散落著一些普通村鎮,其中以毗鄰懸空寺山下入口的佛腳鎮最為突出,小鎮來曆悠久,建築樸拙而有古意,有幾處據說和懸空寺有淵源的景致,是個適合遊覽小駐的好去處。
適逢初春時節,山花爛漫,鎮子當中直通山腳的主道,旅人如織,有頑劣稚童三五結伴吵鬧而去,也有小商小販擔著挑子人群穿梭,道路一側有片規模不算很大的廣場,裏麵排滿了簡易搭建的窩棚,棚子裏時常坐著幾位的麵色慈悲的大師在行醫問診,一些前來求醫問藥的病人以及病人家屬排隊有序,長長的隊伍從廣場一直向道路遠方延伸過去,小鎮日子熱鬧平靜,一如以往。
噠噠的馬蹄聲剛從鎮口響起,很快湮沒在小鎮的喧囂中,一輛馬車緩緩停下,一位中年讀書人固執的擋在車前。
這人尋常鄉鎮教書先生的打扮,著一身舊但很幹淨的青色長衫,腰間追著一塊紋路繁複的玉牌,腋下夾著幾本書,麵白無須,眉眼柔和,此刻一臉無奈的看著駕車之人。
一別經年,故人重逢。
凡塵往事撲麵而來。
他和她的糾纏已經綿延了近甲子時光,五十多年前,那時的她正值芳華年紀,她已經在塵世間找了那人三年,後來不知從何處打聽到那人下落,便不遠萬裏趕赴而來。
容顏憔悴,衣衫襤褸,像是一個乞兒,被自己所阻,便無助的跪在自己腳下,三哥,三哥的帶著哭意的求著,嵐山有些心疼,但無能為力。
倔強的她在佛腳鎮逡巡了一年光景,一直尋找上山的時機,也是嵐山最頭疼的一年,總能在懸空寺的前山,後山,懸崖,深潭等等很多意想不到的地方找到意圖另辟蹊徑的她。
更為人叫絕的是她化妝易容,技藝精湛,什麽販夫走卒,老弱婦孺,稚童老叟信手拈來,形態兼備,幾可亂真,如不是嵐山早有手段,恐怕已經被她蒙混過去。
她不知曉嵐山在她第一次見麵時,便在她身上種下了子母符,原意是提防她一時想不開,做了傻事,沒想到另辟蹊徑成了製約她的手段。
後來她便改變了路數,一招不成再來一招,花樣繁複,在豆腐巷嵐山居所怒潑狗血,夜半飛石,嵐山淡定自若,不為所動,依然毫不退讓。
硬的不行便來軟的,於是嵐山吃飯時,睡覺時,散步時,總會在身邊綴個小尾巴,一旦得空,便會對上一雙泛淚的眼睛,她曉得萬語千言多是徒勞。於是就那麽像小狗一樣可憐兮兮的看著你。
好幾次嵐山幾近動搖,可是此事牽扯甚廣,修真界新的格局還根基未深,按照約定山頂監禁的那人誰也不能探視,這也是那人自己提出來的意願,參與之人更是樂見其成。
隻是知曉並參與此事的僅有寥寥幾人,不曉得她從何處得知。
這樣花樣紛呈的鬥法持續了一年光景,可能絞盡腦汁的她想通透了,曉得事不可為,便於一個冬雪紛紛的早上做了最後一次嚐試後,落魄的離開了。
那天素白一片,一個瘦削倔強的身影背著大大行囊行走在蒼白而冷漠的天地間,沒有告別她就那樣走了。
在如釋重負的間歇,嵐山亦感覺有些東西被她帶走了,心裏空落落的坍塌了一片。
再見麵已是三年後,容顏依舊,目光堅毅的她選擇直接向他問劍,洞玄中境的修為,即使嵐山刻意壓境,雲岐依然一敗塗地,這次她在小鎮向嵐山問劍月餘,也與他朝夕相處了月餘。
然後在一個平淡的早上,他們相對無言,不曉得過了幾時,自始至終不曾與他隻言片語的她抹著眼淚離去了,嵐山一直記得那天明明是個早上,陽光開始有些刺眼。
三年後,又是十年,她指玄上鏡,三場連敗,當日便離去了,嵐山覺得雲岐應該是恨自己的,因為她有恨他的理由,相顧無言就是最好的證據。
這一次一別三十年,嵐山蝸居在小鎮近甲子時光,平日裏開了一家私塾,給鄰裏的稚童啟蒙,換些微薄的錢資以應對日常花用,啟蒙了一代又一代稚童,送走了一批又一批街巷老人,嵐山有時覺得如果就這樣老去,也不負此生,隻是心底偶有遺憾蜿蜒輾轉。
生活的久了,小鎮居民都曉得豆腐巷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塾師,學識淵博,寬厚和善,從來沒有與人惡語相向過,亦不曾責罰過任何學生。
小鎮之人都曉得這位塾師愛酒,酒酣之際便會吟詠一篇《野有蔓草》。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一遍一遍,又一遍。無人知曉那時的醉酒的嵐山低吟淺唱,佐酒的是幾分不足為外人道的憂傷。
春去秋來,雁過幾回,陌上的花開了一茬又一茬,嵐山經常會在小鎮的入口徘徊,眺望遠方,小鎮的人都在猜測,他等的人還會不會回來。
三年,五年,又十年,
青年,中年,複老年,
人生不過數十載寒暑,也許最為豐富的人生莫過於最美的初見,以及相忘江湖的無奈遺憾。
她不會回來了,嵐山偶爾獨自呢喃,卻習慣了等待,也習慣了離愁,習慣了歲月靜好,伴著一壺老酒。
如今,她又回來了,風塵仆仆,千裏迢迢,跨過萬水千山,趟過歲月長河,從鎮外走來。明知道不是為他,那又有什麽關係呢。
伊人遠歸,相逢故人,一壺美酒,怕不能滿足這久別重逢的欣喜。
“小七,別來無恙?”時隔多年,他笑望那人,有一絲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