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玄武門的四世同堂
可憐天下父母心,李勣雖心知事成機會渺茫,仍不願放棄,要親自去勸說李義協。隻要不再吃那令人作嘔的藥膳,李君羨自是由他。
果然,不出三日,李勣又拎著藥罐來了,不過這次卻撲了空。倒不是李君羨有意躲著他,而是縈娘發覺他身體無礙後,每日看他的眼神總泛著一股綠光,像極了數日未曾進食的餓狼。
借著活動筋骨的由頭,一大早,李君羨便帶著管家鮑伯溜出崇賢坊,去西市遊逛了半日,日影西斜時,才念起今夜無家可歸的窘境。可歎李君羨一心想先卸任了燙手的玄武門職位,最終卻發現,眼下最安全的地方竟然還是玄武門……
然而鮑伯卻說,還有十餘日才到歸職日期。早知如此,當日就不那麽賣力表演了。
鮑伯真名已無人記得,隻知曉其乃李君羨入伍時結交的同袍,李唐初定天下後,殘缺一臂的他回到故鄉,發現親人墳頭上的蒿草比肩齊高,無處安身的他又折返長安,被本體收留作了管家,多年來也是盡心盡力,為一家人所敬重。
掌管家務多年,鮑伯造早混成了老油條,深知家主有事,切勿多問,隻管從中出謀劃策,此刻已然看出李君羨不想回家,側身輕語道:“五郎若嫌家中煩悶,可趁這幾日活動筋骨之際,回訪當日探病友人。”
“確是應該,隻不過夜間該去何處安身呢?”
催動掌中兩顆微微泛黃的羊脂玉球,思緒鬥轉,鮑伯脫口回道:“五郎請急後,聖人特調禁衛首領張士貴親自戍衛玄武門,五郎與其交情匪淺,或可假以說辭,先代替其戍衛夜間職責。”
摸了摸懷中備了數日躍躍欲出的辭表,李君羨笑道:“我亦有事尋求張公。”
言罷,留鮑伯於西市先預定幾家回訪的禮物,自己在西市挑了兩籃上好的果脯,一路向北,趨近熟悉的玄武門。
那張士貴正是清代通俗小說《薛仁貴征東》中,嫉賢妒能,任由女婿張宗憲冒領初出茅廬的薛禮薛仁貴軍功的奸臣。
通俗小說畢竟是通俗小說,為了突顯主角能力,同時給主角造成一些羈絆,增添戲劇性,總會抹黑一些曆史名將,偏巧張士貴正是薛仁貴的頂頭上司,黑鍋一背,可不就深入人心了麽?
而曆史中的張士貴卻是與後世廣為人知的唐朝名將秦瓊、尉遲敬德等人齊名的忠臣良將,其祖父一輩在南北朝時便已是知名武官,隋朝時其父曾因軍功任職大都督,張士貴本人不僅箭無虛發,更是腹有韜略,崇尚俠氣,結交豪傑。
當年王世充與李密相爭時,都想拉攏張士貴,而深謀遠慮的張士貴卻是歸順了唐國公李淵,拜為右光祿大夫。隨後與李二蕩平群雄,成為李二嫡係心腹,累遷左領軍大將軍,玄武門事變後,加封虢國公,統帥北苑禁軍。
陳寅恪先生在其《唐代政治史論述稿》中認為:“唐代曆次中央政治革命之成敗,悉決於玄武門,即宮城北門軍事之勝負,而北軍統治之權實即中央政府之所寄托也。”足見李二對張士貴的信賴與器重。
至於鮑伯說李君羨與張士貴交情匪淺,是乃張士貴此人十分愛惜部將,當年他剛執掌禁衛,分身乏術,於是推薦在渭水橋抵禦突厥大軍的李君羨戍衛玄武門,多年來更是對其嗬護備至,這也是李君羨脫口尊其為張公的原因。
沒了李君羨庇護,城門郎各個腰杆筆直,精神抖擻,一絲也不敢懈怠,半月不見,臉上的油光也沒了,讓人不由心疼。
今日於門下值班的正是那日請李君羨助力擒拿家中蕩婦的城門郎,李君羨告假期間,這位城門郎還曾與黃監門來崇賢坊探望,見李君羨快步走來,忙迎上去,歡喜道:“麾下康健,前來複職了?”
“隻是出來活動活動筋骨!”
李君羨說時,遞上雙手拎的果脯:“適才路過西市,念起眾兄弟辛苦,隨便買了些果脯與爾等解解饞。”
接過竹籃,城門郎臉上的失望這才稍減,忙招呼城樓上的兵士放下吊籃,拉李君羨上去。
還未落腳,便聽城樓內傳來陣陣朗笑,繼而迎麵走出一身著戎裝魁梧精壯的漢子,近前一把落在李君羨肩上,滿目寵愛道:“適才我與常大夫正翻看五郎留在城樓內的手劄,不想五郎這便前來了,真恍若心有靈犀啊!”
來不及一睹這位被通俗小說醜化千年的張士貴真容,李君羨疑惑道:“常大夫?”
“五郎糊塗,怎連玄武門前輩都忘卻了。”
話言未了,一身著緋色圓領窄袖袍衫,身材幹瘦的馬臉漢子拱手近前:“不敢當!”
還禮之際,李君羨忙摸索本體記憶,不禁驚愕,來人不正是在玄武門事變中起到至關重要的車騎將軍常何?
玄武門之後,因突厥入侵,常何改任馬軍副總管,此後又因舉薦馬周有功,為李二賞賜。
隨後多年一直於州郡兼領軍事,去年應是轉任涇州(今甘肅涇州)諸軍事,不知為何,悄無聲息回到長安,莫不是此前的讖言與星象,使得李二要對玄武門重新部署?
二人少有往來,各自打量著對方,李君羨被這個不是三秦人,卻長著一張秦俑臉的常何所吸引。張士貴不明就裏,梳理唇邊泛白的髭須,盈盈笑道:“今日我三人有幸齊聚於此,莫不是玄武門三代守將會晤啊?哈哈哈!”
怕是不止於此,那位讓你背黑鍋的薛仁貴同學,遼東一戰,大顯神威後,也被你推薦駐守玄武門多年,如此一來,冥冥中‘玄武門的四世同堂’今日齊聚於此,隻是不知此等大事能否載入史冊?
一旁的黃監門久久插不上話,終於逮到機會,忙低矮著身子提議道:“如此盛況,當需美酒助興!”
聞言,張士貴虎目凜然一瞥,正欲嗬斥,卻是化作笑顏,把住二人手臂:“若在平日,自是不敢懈怠,有違聖人恩拖。然,今日實數難得,就依了黃監門之意,有我三人在此,料哪個不知趣的也不敢前來造次。”
果脯下酒,回味無窮,常何來時,亦帶了張士貴最愛吃的乳酪,三人開懷暢飲之際,樓外緊繃數日的兵將也算是有了喘息的間隙。
眼前二人皆是文武雙全之輩,聊著聊著,不通文墨的常何話便少了起來,羞答答地與黃監門落座一旁,隨聲附和。
良久,張士貴終於反應過來,挺著圓潤的肚囊移近常何道:“常大夫曾身居玄武門多年,以你所見,君羨駐守玄武門以來,可有疏忽之處,不妨提點一二?”
“豈敢!”
常何自始至終都不苟言笑,極度拘謹,若是不知,還以為他是個城府極深的文官,而且他那一套不知從何處習來的禮節,比出身士族貴胄的李孟嚐還要周全,讓人不由見而生敬。適才閑聊之際,李君羨也發現常何十分謙卑,幾乎忘卻了他的存在。
一個人的優勢被人銘記於心,又忘乎他的存在,其可怕之處,不言而喻,或許這正是他的生存之道。
隻見他不緊不慢稟禮道:“五郎之勇猛我素有耳聞,適才張公帶我翻閱五郎留在城樓內的手劄,其中所載心得,確是令我這粗糙武夫受……”
他是想說受益匪淺,卻因不通文墨遲遲說不出口,李君羨忙敬上美酒:“常大夫謬讚了,那些隻不過是我在此戍衛枯燥所記,哪比得上常大夫經年遊走各州軍事所獲心得真切?正是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日後還要向常大夫多多請教。”
“好一個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張士貴對此十分受用,“於兵事而言,便是謀劃部署再謹慎周密,不如打一場漂亮的得勝杖,君羨果不負我所期啊!”
正說時,玄武門外忽然震天動地,北禁苑林木催動,群鳥爭鳴,黃監門下意識抽出長刀,趕赴樓外,三人緊隨其後。
但見無數飛鳥衝出密林,盤旋於天際之間,黑壓壓地遮住了光線,恍如黑雲壓城城欲摧。林間走獸亦是嘶吼不絕,綿延向西奔去,儼然有山崩地裂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