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在沒有手機、電腦的年代,天黑後,大家都會幹什麽?
沉下心寫日記,算一個吧。
池懷音一直覺得,日記是一個極好的、與自己對話的方式。每天睡前,她都會伏案寫下一天的心情和記錄。
活了二十一年,第一次,她的日記裏出現了一個男生的名字。
因為羞怯,她甚至不敢寫他的全名。
——JSY。
她寫下這三個字母的時候,內心翻湧著一股又甜又酸的感覺,整個胸腔都被填得滿滿的。
這是文人墨客描述的愛情嗎?
一個人的,也算嗎?
那一夜,她是枕著自己的日記睡覺的,那個冒著粉紅泡泡的小秘密,她悄然都帶進了夢裏。
江甜不是一個細膩的人,還是一貫的大大咧咧,她不知道池懷音和季時禹發生了什麽。第二天放學,隻是見她的手表又回來了,就隨口問了一句:“你不是說這表抵押給民宿老板娘了嗎?你去拿回來了?”
池懷音縮了縮自己的手,點了點頭,不願多說:“嗯。”
“怎麽不叫我陪你去,你現在真的越來越神出鬼沒了。”
“我看你這學期,好像上課比較忙。”
一聲痛苦的歎息響起,“別提了,聽說我們教授最近家變,每天都臭著一張臉來學校,我們都被他折磨死了”。說起這個話題,江甜就有吐不完的苦水,她癱軟在池懷音身上:“今天我們去學校外麵吃吧,最近真的太苦太苦了,好歹要吃好點。”
……
森大門口也有幾家小館子,江甜最喜歡的是江南吳越特色的這家。離鄉背井在外讀書,也隻有美食能讓她解一解思鄉之情。
一人點了一碗黃魚麵,黃魚提前炸過,外麵又酥又軟,浸入濃鬱的湯底,回味無窮,鮮得眉毛都要掉了。
江甜吃得大快朵頤,大約是餓了,也顧不上美女形象,不一會兒就吃完了。倒是池懷音,吃飯的樣子格外秀氣,細嚼慢咽的。
江甜擦了擦嘴,等著池懷音的功夫隨口和她聊著天。
“話說,你們班那個季時禹,有女朋友嗎?”
聽到江甜冷不防提到季時禹,池懷音握著筷子的手頓了一下。
“怎麽又說起他了。”池懷音努力讓聲音保持平靜,偷偷低下頭去,害怕自己露出什麽破綻。
江甜一臉神秘的表情:“你猜我為什麽說起他?”
池懷音心跳不由加速,心想難道她的秘密被發現了?
江甜對池懷音勾了勾手指,然後在她耳邊低聲說:“你往後看一看,自然一點,別太刻意啊。”
池懷音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下意識往後看了一眼。
這不看還好,一看,眼睛都要釘在身後了。
“快轉過來。”江甜壓低聲音說:“別被發現了。”
池懷音不情不願地轉過身來,腦海裏卻怎麽都忘不了剛才看見的一幕。
季時禹和一個女孩在吃飯,旁邊沒有別人,隻有他和一個女孩。
雖然他背對著她們,可是那背影,池懷音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那女孩低著頭吃著小菜,一頭及腰長發披散,額頭上的劉海用黑色發夾別在側麵。衣著簡單,氣質清清淡淡的,從五官輪廓來看,是個非常漂亮的女孩。
池懷音突然覺得眼前這碗沒吃完的麵條,變得索然無味。
耳朵開始越來越紅,大腦也開始有點發脹的感覺。
耳邊是江甜聒噪的聲音:“這女的哪個學院的?怎麽沒見過啊?是女朋友嗎?如果是的話,上次不會跟我們去情人島吧?是最近處的嗎?”
池懷音尷尬地扯動著嘴角,努力假裝著事不關己的樣子。
任江甜說什麽,她隻是低著頭看著眼前的麵條,抓緊了手上的筷子。
也不知道怎麽了,她整個人仿佛掉進深淵,胸口滯悶,好像喘不過氣一樣。
*******
季時禹回寢室的時候,時間尚早。趙一洋見他手上打包的食物,瞬間翻了個白眼。
“每個月拿了生活費就上趕著去上供,也隻有你了。”
季時禹我行我素,把帶回來的東西擱在宿舍的桌上,“愛吃不吃。”
趙一洋對季時禹的事也習以為常了,也懶得多說,大咧咧坐在桌前,一邊解袋子,一邊說起自己的事:“這周五有舞會,我聽說江甜很喜歡跳舞。我邀請她一個人,她肯定不好意思,我把池懷音也叫上了。我準備了一肚子的稿子,想著她要是拒絕我該怎麽死纏爛打,結果她一口就答應了,還挺沒成就感的。”
說著,他抄起筷子對季時禹和陸潯說:“你們倆也得去啊,輪流陪池懷音,勢必把她給我穩住,為我和江甜製造機會。”
季時禹對於趙一洋的厚顏無恥已經無話可說了,理都懶得理,直接坐到桌前,打開了還沒看完的書。
相較季時禹的淡定,陸潯就有些緊張了,“又舞會?上次整得有點丟人吧?這次還去啊?”
“咳咳。”趙一洋尷尬輕咳:“馬有失蹄,人有失手,這次哥一定挽回麵子。”
季時禹從書中分了個神,幹淨利落地拒絕:“我不去。”
趙一洋聽見季時禹不去,立刻飯都不吃了,過來就抱著季時禹的腿。
“我下半生的幸福就靠你們了,你們也知道的,我最近生意也沒得做,要是女人再跑了,我不想活了!”
……
****
其實舞會這東西,不過是打發時間的消遣。
江甜一貫喜歡跳舞,本科的時候就有海大教育學院Dancing Queen的美譽。讀研以後沒交到那麽多朋友,也就趕了上次那麽一會兒舞會,也算是憋了一陣。
以往去舞會或者活動,江甜都會特別打扮一番,但是今天,她連衣服都沒換,直接從教室裏趕來的。
想來,她應該是真的對趙一洋沒興趣,甚至都不屑打扮打扮來吸引他。
池懷音從進入舞池開始,就有些魂不守舍,眼神一直不自覺在搜尋別處。
如果她早知道,之後會碰到季時禹和別的女孩吃飯,她一定不會答應趙一洋的邀約。如今陷入這麽尷尬的局麵,也全是她自找的。
一想到那個長發的女孩,池懷音就覺得自己胸口一滯。
江甜來了舞會就不歇著,拉著池懷音進入舞池中間,活力滿滿,夾雜在跳舞的男男女女之中,她笑眯眯地說:“我們倆跳,不理他們寢室那幾個傻子了。”
池懷音有些局促看著江甜:“我跳舞是真的同手同腳。”
江甜不以為然:“笑話,我是誰,我教你。”
……
舞池裏彩燈閃爍,忽明忽暗,有學生樂隊正在台上賣力演奏。
江甜拉著池懷音直接進了舞池,這讓趙一洋有點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意思。好不容易把人叫出來了,卻不想一支舞都跳不到,這可怎麽辦?
他當機立斷拉著季時禹也進入舞池,低聲說道:“你先陪我跳一會兒,然後我們跳到她們倆身邊,就交換舞伴。”
季時禹不願意跟著趙一洋胡鬧,皺著眉頭說:“你等陸潯來了,你讓陸潯跟你去瘋。”
說著,轉身就要出舞池。
誰知季時禹還沒走,趙一洋已經以舞蹈準備姿態,抓住了季時禹。
季時禹簡直快被惡心到了,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趙一洋,你再抓我的腰,我就把你丟出去。”
趙一洋也不樂意和一個大男人跳舞,這不是事急從權麽?誰讓陸潯今天臨時調了課要晚來。誰有任勞任怨的牛不用,要去惹一隻瘋狗啊?
“不抓你腰抓你頭發啊?你以為我想跟你跳,這不就是讓你幫幫忙嗎?來都來了,不能白來啊。”
說著,拽著季時禹就往江甜他們身邊擠去……
池懷音是真的沒什麽跳舞天分。江甜和她跳了一小段以後,就很後悔剛才說大話了。
教人跳舞,前提是“人”,豬的話,那真的是有難度的。
“我真沒想到,一個學習成績那麽好的女孩,小腦居然發育不全。”被踩了好幾腳以後,江甜忍不住抱怨道。
池懷音也有些不好意思,剛想說幹脆不跳了,身體就被人推了一下。
順著推擠的方向,池懷音一抬頭,猝不及防地,就看見趙一洋那張嬉笑的臉孔。
“交換舞伴。”他的聲音輕快,動作也很果斷。
說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江甜從她手中搶去。
然後,在她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被趙一洋順手一推,推進了一個硬挺的懷抱裏。
熟悉的氣息,熟悉的高度,帶著幾分清冽氣息。那人本能接住了池懷音,帶著幾分招牌式的不耐煩。
悠揚的舞曲響起,整個舞池被淺金色的燈光籠罩著,優雅的華爾茲舞步紛紛起勢,大家在並不大的舞池裏起舞,衣袖摩擦,裙裾飛揚。
池懷音呆愣愣站在他麵前,對著突然發生的狀況有些手足無措,她仰著頭看著季時禹,結結巴巴說不好話。
“我……我去找江甜換回來。”
“回來。”
季時禹長臂一展,將她拉了回來。他看了一眼趙一洋和江甜,輕輕喟歎。隨後,目光重新回到池懷音身上。
他一隻手扶在她腰後,一隻手尋到她的手,擺出了標準的舞蹈姿勢。
驟然以這麽近的距離接近,池懷音隻覺得整個人像被風吹過的火星,瞬間又要燒起來了。
“幹……幹嘛?”她的聲音帶著幾分緊繃。
季時禹眉頭仍舊緊蹙著,語氣十分理所當然:“跳舞。”
他溫熱的呼吸因為極盡的距離,拂掃在池懷音臉上,讓她愈發沉淪。她的手被季時禹抓住,腰間也被桎梏,想退也退不開,竟覺得有幾分委屈。
“你女朋友不介意你和別的女孩跳舞嗎?”幾乎是脫口而出這句話,說完,又覺得失言,可是話也收不回去了。
季時禹看了池懷音一眼,眉頭微挑:“等有了再說。”
原本還有些思緒混亂的池懷音,一聽到這句話,大腦突然像通了一樣。
他這話的意思,是不是沒有女朋友?那女孩不是他的女朋友?
是吧?
一瞬間,身體裏的那些消沉似乎都揮散了,一種無窮的勇氣又回來了。
見池懷音實在抗拒,季時禹也不再強求。
“你實在不想跳,就算了。”
就在季時禹要放手的瞬間,池懷音的手卻抬了起來,輕輕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她揚起小臉,呼吸清淺,略帶笑意。
“我跳。”
……
華爾茲的舞曲悠揚,舞步翩翩,連空氣中仿佛都帶著甜。
如果能忽略掉,池懷音又踩到季時禹的話,這氣氛是十分美妙的。
池懷音一直同手同腳,每隔半分鍾一分鍾,就一腳踩上季時禹的腳。一直努力保持著風度的季時禹終於繃不住了。
他眉頭微微皺著,好看的眉眼帶著幾分不悅。
“報複?”
池懷音本來跳得不好,也有些壓力,這會兒冷不防被這麽問了一遭,縮了縮脖子:“不敢。”
說著,季時禹又被踩了一腳。輕抽了一口氣後,季時禹終於忍無可忍:“抓好我的手,扶著我的肩膀,身體不要後靠。”他頓了頓聲,最後幾乎一字一頓地說道:“看著我。”
“嗯?”
季時禹眉頭中間的溝壑越來越深。
“我要教你跳舞!在你把我踩死之前!”
……
好像辛杜瑞拉的魔法,絢麗的燈光灑下,落在季時禹的頭上、肩上,讓池懷音覺得眼前的畫麵,帶著幾分朦朧的不真實感。
聽著季時禹簡單的口令,她的眼睛始終看著他。他的表情有些嚴肅,薄薄的嘴唇一張一合,凸起的喉結時而滾動,十足的荷爾蒙氣息。
舞步牽動著衣角,長發也跟著擺動。
不再關注腳下的舞步以後,池懷音反而不容易出錯了。
腦中放空,眼睛隻是看著眼前的男人,仿佛全世界隻剩下他一個。
他的眉眼,哪怕帶著幾分不耐,依然有著讓她心動的堅毅。
心髒複位,靈魂回歸,仿佛這才是她的歸宿。
一曲方罷,舞池中的人紛紛停下休息。
池懷音的手還搭在季時禹肩上,漫天滋生的曖昧像瘋長的蔓藤,在她心間纏繞。
不遠處,一個男生風風火火趕了過來,停在兩人麵前。
季時禹的手放下,池懷音也羞赧地放開了她,往後退了一步。
陸潯晚上被調了課,臨時趕過來也有些氣喘籲籲。
季時禹看到陸潯,如獲救星:“你他媽來得真晚。”
陸潯四處張望了一下,最後看了池懷音以後,隨後和季時禹交換了個眼神。
季時禹下巴微揚:“你帶她跳吧。”
說著,如獲大赦一般,要離開舞池。
見季時禹要走,池懷音也不知道那一刻腦子裏在想什麽。
她的手先於她的理智,一把抓住了季時禹的衣角。
她的一個小動作,讓在場的三個人,包括她自己,都愣住了。
季時禹定著沒動,低著頭看著抓住自己衣角的那隻白皙的小手,有些詫異。
他低頭掃了池懷音一眼。
“我室友陪你跳,他比較耐踩。”
池懷音仰著頭,定定看著他。
“不行。”
季時禹清淺一笑,似乎有些不敢相信:“為什麽?”
池懷音咬了咬左邊的嘴唇,鼓起了勇氣說道:“你剛才說要教我,不能說話不算話。”
低首看著池懷音,半晌,季時禹戲謔一笑:“怎麽,隻想跟我跳舞啊?”
很多年後,回想起這一幕,池懷音仍然覺得不可思議。
從小到大,她是所有人眼中的乖乖女,文靜,聽話,遇事不爭不搶,有些認生和害羞。生於那個含蓄的年代,她從來都是和所有的女孩一樣,不懂得為自己表達,也不能為自己表達。
可是那天,麵對旁人的目光,麵對季時禹的調笑,她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定定地看著他,無比堅定地說出了那個字。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