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兩兄弟麵麵相覷,互相都在對方眼裏見到了“他是不是失心瘋了”的眼神。


  “咳,老楊啊,”蘇伊道,“我們知道嶽木死得突然,這麽多年你一直接受不了,但是人死不能複生,你看開一點兒。”


  楊亦遵隻是痛苦地搖頭。


  有些想法一旦形成,順著這個軌跡去追溯,就會發現更多他不敢深想的矛盾點。以夏為的年紀來算,他和嶽木相處的時間必然不會很長,而且出車禍那時年紀那麽小,再醒過來的時候嶽木已經死了七年了,他真的能知道這麽多關於嶽木的生活細節嗎?

  嶽木怕狗,夏為也怕狗。


  嶽木愛咬吸管,夏為也愛咬吸管。


  嶽木海鮮過敏,夏為厭惡海鮮。


  難道這些東西還能同時遺傳?


  還有,一個從來不認識他,從來與光鑫毫無瓜葛的人,為什麽要處心積慮地來到光鑫,來到他身邊?就算是拿走了商業機密,他自己又能得到什麽好處?

  從這些日子的相處來看,夏為很明顯不是一個對金錢和權利多麽熱衷的人,相反,他甚至一直在扮演付出者的角色。他上次受傷時,夏為著急的表情絕對不是演出來的,還有台詞……對,那些話是他曾經和嶽木表白時嶽木說過的,這個世界上,除了他和嶽木,根本不可能有第三個人知道。


  如果這件事一定要有一個解釋,那就隻有一種可能——


  “夏為,他現在在哪兒?”楊亦遵說話時聲音都在抖。


  “在劇組,他們在水庫拍最後一場戲。”


  蘇景話還沒說完,楊亦遵已經出去了。


  “跟過去看看,他不對勁。”蘇伊催促蘇景。


  冷風嗚嗚地吹在耳邊,夏為站在橋上,望著底下的湖水,雙腿不自覺發起抖來。


  “小夏,別害怕。”莫森拿著喇叭對他喊。


  拍完今天這場戲,這部電影就殺青了,底下的工作人員都不免感到興奮。


  這也是全劇的最後一個鏡頭,電影裏,林木最終選擇以投江結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盡管夏為知道,這個結局是被美化過的,但對於他而言,依然是個不小的刺激。


  取景的位置在水庫的一座斷橋上,離水麵不高,實際拍攝不過六七米,相當於泳池跳水板的高度,之後會通過特效加高。導演希望拍出更加真實的一幕,與夏為商量後,決定讓他來一次真跳。


  上來之前,有專業的跳水指導給夏為上過課,告訴他怎麽滿足導演的動作要求,怎麽做可以避免受傷。然而理論是一回事,實際操作又是另一回事了。


  雖說是剛剛入秋,但事實上這座城市根本就沒有秋天,前幾天雨一下,氣溫急轉直下,和冬天並無二致。


  天陰陰的,沒有一絲陽光,夏為費力地從水裏爬出來,一旁的江雨連忙給他蓋了塊毯子:“沒事吧,來,喝點熱水。”


  夏為接過她手中的熱水,湊到莫森那兒去看回放。


  鏡頭裏,他站在橋上,雙眼微閉,眼神沒有焦距,臉上恰到好處的妝凸顯出了他的蒼白和絕望。隨即,他微微張開雙手,腳尖踮起,在橋上漂亮地打了個旋,以後背貼地的方式入了水,水花隨著一聲巨響向四周漾開,他漸漸沉入水底,整個過程,唯美又決絕。


  盡管做了防護措施,夏為的後背還是被入水時的巨大衝擊力拍紅了,湖水溫度又低,更是加劇了這種疼痛,讓他整個人都哆嗦起來。


  “不錯。”莫森看了一遍,評價道,隨即又“嘶”了一聲,不知道想到了什麽,整個人陷入沉思。


  夏為也看完了一遍回放,他嘴唇都凍紫了,說話時嗓子啞啞的:“是入水的動作吧。”


  莫森果然點頭:“入水的動作還是有些不自然,不過這也是人之常情,我們人類在麵臨危險的時候,會開啟自我保護機製,除非是真的想自殺,否則誰都無法避免這些下意識的防衛動作。能拍出這樣的效果,其實很不錯了,雖然不是百分百完美,但在我這裏已經過關。”


  夏為看著遠處的橋梁,說:“讓我再試一次吧。”


  一旁的管清溪聽見這話,目瞪口呆:“老夏,你還要試啊,你都跳了五回了,這麽冷的天,再跳下去你不怕凍出病啊。”


  夏為站起來,轉去試衣間換幹衣服。


  莫森看著他,被逗樂了:“這家夥真有意思,讓他試試吧,我倒想知道,他到底能演出什麽有趣的東西來。”


  再次站在橋邊時,遠處適時地刮起了風,夏為的劉海被吹得淩亂不堪,這讓他本就十分蒼白消瘦的臉頰,顯得更加憔悴。簡直就像一株即將枯萎的植物,雖然美,卻毫無生命力。


  天空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雨聲飄渺而空靈,夏為閉上了眼。


  “嘟——嘟——”


  ……小遵,接電話好嗎?

  雨聲覆蓋了刻意隱藏起來的腳步聲,嶽木躲在橋洞裏,緊緊握著手機,心中祈禱著。


  ……快點,接電話吧。


  “還真躲在這兒了?”耳邊突然出現一聲嗤笑。


  嶽木心一驚,隻來得及看見一隻滿是文身的手朝他伸過來,整個人便眼前一黑。


  “哈哈,真慘,肋骨全斷了。”


  大雨還在下,嶽木在劇痛中聽見了很多人的笑聲,他視線模糊,分辨不出那些人的模樣,隻恍惚聽見其中一個人喝道:“新來的那個,你叫什麽?”


  “我……我叫阿平。”


  “阿平是吧,過來,哥給你漲漲知識。知道人肋骨斷裂的時候,要怎麽辦嗎?”


  被叫的那人搖頭。


  “你看你,多讀點書嘛,”領頭的男人走過來,手搭在嶽木的肋骨處,一根一根按過去,“一個人要是肋骨斷了,一定記得要把他放平,千萬不能像這樣——把人折起來。”


  說完,提起嶽木的肩,惡意地往下壓了壓。


  嶽木拚命咬住牙不讓自己發出慘叫,但那一瞬他還是沒忍住,生生吐出一口血。


  “這樣,斷骨會戳進內髒的,知道嗎?”


  那人頭皮發麻,渾身發抖:“知、知道了。”


  “行了,走吧。”


  “頭兒,那他……”


  領頭笑了一下:“他活不了了。”


  “哦對了,”他走回去,把手機放回嶽木身邊,“這個還給你,你不是喜歡打電話求救嗎?打啊,要不要我幫你撥出去?”


  說完,他還真幫他撥出去了:“給你設個自動重撥,沒準還能說上兩句遺言。”


  嶽木躺在地上,渾身痛得發抖,他竭力張了張嘴,喉嚨裏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走吧,兄弟們。”


  滾滾雷聲中,那群人帶著棍棒走遠了,鮮紅的血在他身後彌散開來。


  “嘟——嘟——”手機還在響著。


  ……接電話吧。


  ……雨好冷,真的好冷。


  ……來帶我回家吧。


  ……求你了。


  磅礴的大雨就這樣打落在他臉上,嶽木緊緊盯著手機,眼裏的光一點一點熄滅了下去。


  活著就是受罪,死亡才是解脫。


  夏為的嘴角勾起一抹不甚明顯的笑意,張開雙手,整個人從橋上直直地落了下去。


  死,不就是這麽一回事嗎……


  “噗通”一聲,冰冷的水瞬間淹沒了他的臉,他全然放棄了掙紮,任身體以一種近乎漂浮的姿態沉入水中。手臂隨著水流輕輕搖曳,無數氣泡在耳邊爭相浮走,他虛弱地睜開眼,看著那一點光離自己越來越遠,眼前越來越暗……


  “夏為!”


  所有人還沉浸在夏為驚豔而逼真的自殺表演中時,一個黑色身影突然從旁邊竄出,以閃電般的速度跳進湖裏。


  思路被打斷,眾人這才回過神來,夏為已經在湖底沉了很久了。


  “天,他溺水了,快救人!”


  “嘩啦”一聲,楊亦遵冒出水,急切地將已經失去意識的夏為抱上岸,不住地拍打他的臉頰:“聽話,吐出來,把水吐出來。”


  楊亦遵渾身濕透了,外套一直在滴水,見夏為沒反應,他索性脫了外套,墊在地上,將夏為頭垂下放在自己腿上,開始幫他壓背。


  “快叫救護車。”


  “先把醫生喊來。”


  “熱水和毯子呢?”


  底下的人紛紛活動開。


  “快醒過來。”楊亦遵一直緊盯著夏為毫無血色的臉,眼睛因為極度緊張而發紅。


  夏為雙眼緊閉,沒有絲毫反應。


  “我在這兒……”楊亦遵忍不住了,一邊按壓,一邊哀求一般,低頭去碰了下夏為的額頭,“別睡過去。”


  “怎麽辦啊,該不會真出事了吧?”旁邊有人幽幽問。


  “咳……”夏為渾身一陣抽搐,猛地咳了一聲,一旁的楊亦遵見狀,立刻扶住他,夏為又咳嗽了兩聲,俯身劇烈地嘔吐起來。


  這一場吐得昏天暗地,差點把膽汁都吐出來,楊亦遵不顧被弄髒的衣服,全程把夏為抱在懷裏,幫他怕背。


  四周的圍觀群眾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發出陣陣唏噓。


  “還難受嗎?”楊亦遵後怕一般,把夏為緊緊抱著。


  夏為虛弱地睜開眼,水潤的眼睛透著一點微光,許久,他不知道在楊亦遵臉上看見了什麽,臉上露出了一絲近乎滿足的笑意,他輕聲說:“小遵……你終於來找我了……”


  楊亦遵瞬間僵住,呼吸發顫:“你叫我什麽?”


  夏為沒有再說話,他仿佛有一輩子沒休息那麽累,合上眼靜靜地睡了過去。


  “滴、滴……”


  床頭的檢測儀發出規律的聲響。


  楊亦遵垂著頭,用那隻滿是疤痕的手,小心地握著夏為的手掌。門外不斷地有人進來跟他說話,他好像完全聽不見了,守在夏為病床前,任人再怎麽說也不肯挪動半分。


  天黑了,門外的人似乎終於妥協,再沒有誰進來打擾他。


  楊亦遵一動不動地看著夏為靜靜睡著的臉,他想起自己曾做過一個很壞的噩夢,夢裏,那是一個風雨交加的雷雨天。


  “有浮木被水衝下來了,危險,楊老板,快鬆手啊!”耳邊有人驚呼。


  水流很急,一截斷裂的樹枝眼看著就要撞上楊亦遵的胸口,旁邊一個夥計情急之下整個撲下水,替他撞開了,樹枝順著激流劃了個弧線,尖利的斷口刺穿了楊亦遵的手掌。


  疼痛麻木了他的神經,他狠狠咬著牙,始終沒有鬆手。


  “繩子,快拿繩子。”


  大夥兒七手八腳地把人救上來,有人當場就吐了。


  “快送醫院。”楊亦遵說。


  所有人同時愣了一下,沉默下來,看向楊亦遵。


  好半天,寂靜的人群裏才有人小聲說了句:“這得送法醫了吧。”


  閃電從雲層裏滾過,亮光在每個人臉上閃了一下。


  楊亦遵抖著嘴唇,臉色紙一樣白,下巴也濕透了,分不清是雨水還是什麽別的。


  “送、送醫院吧,小老板的手還在流血呢,得看醫生。”又有人提議道。


  醫院的角落裏,幾個男人在商量著程序怎麽走。


  楊亦遵抱著頭坐在地上一聲不吭,他的手被簡單地處理過了,急診醫生說要給他做手術,他沒有任何反應,對方隻好先給他做了止血包紮。


  幾個人間或朝楊亦遵投來視線,一個警察模樣的人想了很久,過來拍了拍楊亦遵的肩膀:“你是死者家屬嗎?”


  他這才抬起頭,眼裏滿是紅血絲。


  “我們現在需要對死者的身份做一個核實,你是死者的兄弟?”


  楊亦遵說不出話:“他是我……”


  看著他語無倫次的模樣,又想到出了這種事故,警察表示理解,安慰道:“堅強點,沒有過不去的坎,先把他的身後事處理了吧。我們會安排法醫做鑒定,一定會還死者一個清白。”


  “家屬同意解剖了嗎?”門外有個女警察猛地推門進來,“不能再等了,這麽熱的天,多一分鍾都會流失證據……”


  “好了好了,人之常情,等家屬平複一下我再問,你先回局裏。”那男警察勸道。


  周圍安靜下來,男警察猶豫一陣,還是走了過來,再次問:“戶口本帶了嗎,能不能先出示一下你們的證件?”


  楊亦遵有幾秒鍾的愣神,半晌,從上衣內袋裏掏出一隻還在滴水的絲絨盒給他,很小心地問:“……這個,你看行嗎?”


  那裏麵放著的,是一對嶄新的對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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