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XIII.奧斯維辛集中營
“命中!晉級!”
作為裁判的士官宣布後,費恩不慌不忙地將鋥亮的魯格□□放回槍套裏。衝裁判點了點頭,轉身走向自己的隊員們。直到靠近了他們,冷若寒霜的臉上才稍稍化出一抹笑意。
“棒呆了!你看見二隊那個下士的表情了麽?跟吃了五磅狗屎似的!”羅爾夫與費恩擊了個掌,全然忘記了自己剛才射偏的事,“這樣一來,我們隊裏就有你、約納斯還有某個得意的撞運小人進決賽了!”才說完便結實地挨了馬庫斯一記頭槌,捂著胸口痛得齜牙咧嘴。
比賽場地設在足球場上,用桌子架起一排空瓶空罐作為靶子,就像他們某個敵國電影中常演的那樣。因為足球場被占用這事兒,約納斯還怨念了好久,據說有人看到他氣衝衝地去找主辦方投訴,最後無功而返(因為很難說足球與射擊他更難割舍哪一個)。此時灰蒙蒙的天空一角染上不易察覺的薄暮,飄蕩在鐵絲網上方。與燦然絲毫掛不上鉤的、寡淡的晚霞就這麽宣告著黃昏的降臨。
幾個人取道一排工廠往回走。當時也正值囚犯下班的時間,無數參差嶙峋的光禿頭顱、髒兮兮的條紋囚服從大門中湧出,還帶著難以忍受的刺鼻氣味。他們也正趕著搶晚飯,即便那些隻是一勺與水無異,沒有什麽資格被叫做“湯”的液體。
費恩曾經偶然看到過他們派發湯的過程。那鍋東西比營地裏填滿了骨灰和屍骸的河溝還要清澈,表麵飄著零零星星的,不知名的野菜。其實有切得亂七八糟的土豆塊沉在最底下,但是普通犯人也隻能得到上麵的部分,然後捧著如獲至寶般躲到一旁去狼吞虎咽。要是比大部分人晚一點點結束用餐,都會受到囚犯看守的打罵。
就連爭搶這樣一鍋湯,都能牽扯出無數的利益關係。除去費恩他們這樣的守衛軍,和不時遊蕩在四周監視著他們一舉一動的蓋世太保(即秘密警察)不算,再下級便是營地中的囚犯看守。
說來有些好笑。在德國,犯了普通偷竊罪的犯人會被充軍送往戰鬥前線,而這些殺人放火之流卻能夠在集中營中作威作福。
由於囚犯看守是來自德國本地的日耳曼裔罪犯,不會遭到如同那些“重點關押對象”一般慘無人道的待遇。正相反,他們的福利幾乎在整個營地中數一數二,他們聽從黨衛隊的指揮,直接管理囚犯,這意味著也可以直接收取來自囚犯的賄賂,下發的物資配給到了他們手裏也是想貪多少就能拿多少。
也就是說,他們根本不會參與瓜分這鍋東西。他們吃的可能比費恩還好。
再下一層是特遣隊。他們是從犯人中挑選出來的,負責執行一些髒活累活,或者有特殊技能的,例如醫生會被調去協助營地醫生。這些人可以穿著自己的衣服,待遇相對較好,領飯的時候可以撈到湯底下的那層土豆。
但是所有特遣隊員都明白,當進入特遣隊的那一刻起,他們的壽命便隻剩下四個月。四個月之後他們會被安排到一起,排著隊從頸後被射入6毫米口徑的軟鉛子彈。然後新一批的特遣隊過來完成他們上崗的第一項任務,扛走先輩的屍體把它們焚化。往複循環,一直如此。
有趣的是,盡管他們再明白不過這樣的下場,為了這四個月中那些稍微人道一點的待遇,還是義無反顧地做著被分派到的工作。四個月對於他們來說也許還太過於漫長。
費恩領著隊,刻意向牆邊靠,給那些犯人讓路的同時又避免被撞到。但他們這麽做,實際上並沒有什麽必要。因為當他們出現的那一刻,以那幾身軍裝為軸心,方圓三米之內都沒有人敢靠近。道路比較窄,那些犯人便都貼著另一側的牆壁走,以免惹下什麽大禍,比如讓他們聞到臭味之類的。
“唉。”羅爾夫有些不明以為意味地歎了口氣。
自從那愚蠢透了的“無效勞動”製度——即一幫人用一上午挖坑,再花一下午把坑填回去,或是將石頭在固定地點之間搬來搬去——被諾亞強製勒令廢除了之後,那些尚“有藥可救”的犯人便一起編入了勞動生產行列,在工廠裏進行生產、加工活動,所以那之後工廠規模也不得不再擴張。
費恩機械地向前走,眼神卻定定地望向前麵這群人。當初隻要自己一個不小心,如今便也是其中的一員了。被粗暴地推掉頭發,穿著肮髒的囚服進行苦得變態的勞動,稍不注意便會引來殺身之禍,麵前除了死亡,別無他路。
這難道才是他原本的宿命?他原本應有的軌跡?
可是這樣的命運,本來就不應當屬於任何一個人。現在卻切實地發生了,在這世界上的某個小角落,歐洲、波蘭、華沙,聚集著這樣一群身穿藍白色條紋的人,和那樣一群穿軍裝的人。那麽不和諧,偏偏又被強製塞到了一處。涇渭分明地,一邊壓迫著另一邊,但若脫掉衣服,又隻會混雜在一起。
好繞,頭好痛。
費恩想起諾亞曾對自己說過的話,恍惚感到缺氧、無力的窒息。
忽然他回過神來。倒不是因為心裏難受的感覺,而是他下意識的一瞥之中,發現了兩張熟悉的麵孔。
那是兩個胸前縫著粉色三角形,挨得很近並肩走著的男人。他們隻顧埋頭走路,不敢亂盯,所以一直沒有注意到費恩正盯著他們。
費恩也不清楚,可能那時候就有發燒頭昏的跡象,所以他為了泄憤,把那個男人揍到幾乎半殘廢了的時候突然就停了手。把那個男人從雪地上拎了起來掉頭就走。
穿過工廠區到了路口時,其中一個男人才在轉頭間看見了費恩,目光在半空中相接的一瞬他眼中閃過惶恐,而費恩則是有些尷尬。他本想就此裝作沒看見,誰知另一個男人此時也發現了自己。
費恩驀地發現他的眼神中沒有自己所料想的那種仇恨與憤怒,而是空洞,無盡的空洞與深處那一絲抓不住的悲哀。是為了他們自己,在費恩看來又像是為了他,為了他在渾渾噩噩中親手犯下的罪孽。那一刻,身邊湧動的藍白條紋都仿佛化作橫無際涯的藍天闊海,泛著白色的泡沫,而自己才是身陷囹圄的囚徒,永遠都脫不開這堂皇的華貴枷鎖。
無論在他們自己所創造的公理下,還是在這體係外之人的眼光中,自己都是帶罪之身,本應該受到他應承擔的懲戒。
基督教中存在“救贖”的教義。他自小聽慣了家裏人拿著聖經福音書用希伯來語念誦,告誡他這是他此生所要去追尋的終極目標。救贖,即耶穌基督拯救世人之道,亦是“神愛世人”的直接體現,以自己的血液與肉體換取人類靈魂“得救”。
但是自己這樣的人,怎麽會得到上帝的眷顧。神怎麽會屈尊去碰他那沾滿了他人鮮血同時又殘破不堪的軀體。
從內心湧上的一股無力感將費恩淹沒。在外人看來,他仍是帶著那副明明非常精致俊美卻有些機械得缺乏人性的表情。幾乎沒什麽幅度,不被別人察覺地衝那兩個男人頷了下首,然後便轉回頭不顧他們眼中一瞬的驚詫,在路口同他的同伴們一起拐向了與那群放工的犯人相反的方向。
他又想起諾亞的話,每一個單詞仿佛都灌注了酒精,麻痹著自己。
為了生存,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