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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番外一:午夜電台

  他的腦子裏隻剩下混亂。


  外界的所有聲音都變成蜂鳴擾亂著他那已經疲憊不堪的腦子。腦子像變成了海綿,布滿空空的洞。或者說,就是個蜂窩。


  蜂窩。


  他的周圍都是和他一樣的人,沒有什麽特別的。也沒有人會關心他叫什麽名字。


  他們曾經是戰士,現在,是戰俘。


  所有罪惡的實施者,所有災禍的承擔者。


  身在最底層,用血肉之軀扛起這個帝國的輝煌,坍塌之時卻不堪其重。


  他孤獨地縮著身子,想讓自己不那麽難受。那雙從戰火之中穿過的眼眸仍然充滿了驚惶,它所見證過的那些殺戮和死亡,此時又一遍遍重現。


  強迫他去麵對,就像是抓住他的頭發,把他的腦袋摁向那個他不想麵對的事實。


  一個認識的人都沒有。周圍都是陌生的麵孔,卻都帶著相同的表情。


  房門外響起鑰匙的聲音時,騷動瞬間安靜了下去。僅剩下的一點點聲音,也在那個敵國士兵進來的時候消失殆盡。


  敵國——不,現在他們叫做“戰勝國”。戰勝國的士兵帶著一個看起來也是俘虜的人進來,扯著嗓子開始大喊大叫。旁邊的俘虜卻完全相反,小心翼翼地將俄語翻譯過來:


  “這裏有沒有曾經是廣播員的?有嗎?”


  翻譯員顫抖的尾音落下,緘默的人群卻沒有一點點反應。


  他也在這人群之中,瑟縮在那裏,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他曾經自認為自己年紀輕輕就已經見過大風大浪,應當無所畏懼。可是他錯了,現在在這裏,他不比任何一個人勇敢。


  等了一小會兒,依舊沒有人反應。士兵又開口了,等他說完,翻譯員又道:


  “我們需要一個人來播送廣播!有從事過的趕快站出來!”


  耳鳴又來了。他想。那個士兵的話他一個字也聽不懂,可是他的聲音卻一直回響在他心髒這個小小的房間裏。


  他想用手扇一扇,像曾經趕走蒼蠅蚊子那樣把耳鳴也趕走,可是他不敢動。在他確認這麽做到底有沒有用之前,他連付諸實踐的勇氣都沒有。


  不僅是他,所有人都一動不動。士兵有點不耐煩了,可是還沒有到發火的邊界,又嘰裏咕嚕說了一通。


  “有的話趕快站到這邊來!完成任務的話減免之後的處置!”


  終於,剛剛的騷動又回來了。但是在所有人說話之前,他就比其他人更快地舉起了手。


  他的手舉得很高,高得士兵一眼就能看到那隻手。可是他的頭卻埋得很低,不想讓任何人看到他的臉,盡管這裏沒有人認識他。


  “你!”士兵竟然用起了生硬的德語,“過來。”


  他不敢耽擱,仍舊低著頭從房間裏擠出去。身後的房門傳來了聲音,被重新鎖好。那其中仿佛又開始騷亂,隻不過那些嘈雜的聲音已經越來越遠。


  翻譯的人問道:“你從事過播音工作?”


  他小心翼翼地道:“不、但是,我有過專業的學習經曆。”


  他說的是事實。在他將自己的聲音通過廣播傳輸到大眾耳邊時,他就戴上鋼盔扛起了槍,遠走他鄉將自己的血肉投入了戰火之中。


  他很害怕這句話一出口,將使自己失去那個從輕處置的權利。在他看來,已經沒有什麽會比活下去更重要了。但是,翻譯的輕輕點頭還是讓他鬆了一口氣,跟著他們出門,上車。


  在暗無天日的囚室中關著,沒有鍾表,所有人身上的懷表和手表都被沒收了,就如同他曾經對其他人做過的那些事情一樣。所以,他根本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在看到天空的一瞬間,他驚訝地發現原來已經傍晚了。


  但他不知道,這是第一天的傍晚,還是第二天,還是很多很多天以後的傍晚。


  車子一路開到另一座建築物門前,那個士兵和翻譯員一直跟著他,或者說,押送著他。


  進入了之後他才發現,這裏是一座廣播電台。他曾經夢想過的,就算是在戰鬥時也沒有放棄過期望的廣播電台。可是裏麵已經遠遠不是他曾經想象過的那種工作氛圍,裏裏外外,都被重兵把守著。


  “走快點。”沒等他停下來仔細看,後背就被人推了一把。他連頭也不敢回,加快步子繼續往前走。最後,被帶進了一個房間。


  房門關上,燈打開的一瞬間,他看著那些設備明白了過來。


  他曾經無數次夢想在這個地方工作,隻不過 ,絕不會是在這個場景下。就是,在國家敗亡,自己被俘虜之後,被人押著播送。


  士兵又開始說話了,翻譯跟著他的話道:

  “從現在開始,我們需要你將那邊的死亡名單廣播出去。直到播完為之。因為沒有人來換你的班,所以允許你中間有少許停頓。敲門會有人給你一杯水,意思是,門外會一直有人把手,希望你完成你的任務,不要妄想逃脫。明白嗎?”


  “好……好的。”他低下頭,不敢去看那士兵的眼睛。


  逃脫?他才不會。都到了這一步,他為什麽會舍棄掉那個可以從輕處置的機會,嚐試那麽大可能會失敗的逃跑。


  士兵揚了揚下巴。他埋著頭快步走到座位邊,回憶起以前學過的指示,打開了機器,試了試音。一切準備完畢之後,他伸手去拿需要他廣播出去的死亡名單。


  不知道上麵是隻有士兵,還是有士兵和平民。每一張紙上都印滿了名字,密密麻麻的,而那厚厚一摞紙的數量更是讓人看一眼就害怕。


  如果隻是紙和墨水印子就算了,可那些都是生命,曾經鮮活的、行走在這個世界上的生命。


  “阿赫·舒澤。”他念出名單上的第一個名字,盡力讓自己的聲音不要顫抖。盡管很久沒有怎麽說過話,但是當年學習的技巧還印在他的腦袋裏。於是,這個名字清晰地播送到了所有正在聽廣播的人耳中,向著他不知是否仍然在世的親人與朋友。


  士兵點了點頭,顯然是對他的表現很滿意。帶著翻譯員放輕腳步離開了。


  門在他的身後輕輕關上,於是整個房間隻剩下了他一個人。他不敢耽擱,繼續將名單念了下去。


  他的聲音,在自己聽起來似乎要比以前粗了許多,也許是因為在軍隊之中一直大喊大叫,根本沒辦法注意愛惜嗓子之類的事。


  更有可能的是,這好幾年他也成長了不少。從當年背井離鄉的那個青澀青年,變成了一個成熟的男人,再回到這裏。


  不管怎麽樣,這份差事開頭還算輕鬆。根本不需要大腦去處理,隻需要把紙上字母構成的一個個名字拚讀起來就可以了。那些人究竟是誰,他也沒有辦法去在乎,因為跟他完全沒有關係。


  一行又一行地。


  讀下去。


  燈光並不算太明亮的屋子裏隻有他一個人,牆上有時鍾,不知不覺時針已經掃到了代表深夜的數字。他的聲音不僅傳播到了很遠的地方,也在這個小房間之中回蕩著,除此之外一片寂靜,氣氛甚至有些詭異。


  因為陪伴著他的,也隻有名單上的無數個亡靈了。


  他覺得自己的嗓子還撐得住,不需要喝水,於是就那樣一直念了下去。


  “朗本·尤迪特,拉薩爾·李曼,裏奧·弗萊舍爾……”


  他麻木地拚讀著所有的名字。


  已經很晚很晚了。隻是沒有窗戶的房間讓他看不到午夜的天色。但是他腦子裏是有一個大概的印象的,這世界的黑暗,就是一個黑色的漩渦。


  那並不是純黑色,隻是,所有的亂七八糟的色彩都令人作嘔地混在了一起,被攪渾,最後變成了難看的深色。


  如果現在的夜空是有星星的,那應該會好很多。


  據說人在深夜之中,心情會變得敏感。不知是這種沒來由的說法,還是他實在是讀得太勞累的緣故,他腦子裏的東西突然不受控製地越來越多。


  這並不是什麽好事情。盡管他還能夠不出錯地念著名單,但意識已經扯著他遊移到那張紙之外。


  這樣腦子的負擔也太重了,看來得加快一點速度,他想。


  稍稍用不會被察覺的幅度加快了語速。他繼續著,嗓子有點幹了,但是,不知道外麵的人到底會給他幾杯水,他決定再堅持一下。這對他來說不是什麽難事。


  隻是時間已經更晚了,不用在意這個時間是否還會有人在聽廣播。也許,那些失去親人的人,正焦急地等在收音機之前等待著那個熟知的名字。


  不管有沒有他們,就算是親耳確認了死亡的消息,也比永遠下落不明的好。


  他也是這樣——又開始想到別的東西了——他也有朋友,有親人,有的人因為戰爭才會遇見,結果最後,又全部被戰爭拆散。可是記憶卻始終是無法銷毀的,就如同這惱人的夜晚,從白日而來,往白日而去,但天亮之後,又無法否認夜晚的存在。


  他的嗓子啞了——也有可能,是突然在看到下一行的時候,就哽住了。


  他想是時候關閉機器休息一下,要一杯水了。他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地念出,那個由字母拚成,印在紙上的名字。


  “羅爾夫·阿登。”


  尾音落下,他像瘋了一樣手指痙攣著關掉了廣播機器,然後瑟縮在椅子上捂著臉失聲痛哭。


  他並不用去顧忌什麽。機器已經關閉,所有認識馬庫斯·施米德的人,都已經睡熟在這午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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