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宣
潤玉在床上睡了一段時間才悠悠轉醒,恍然間想起自己受了傷,一摸胸口,竟是好了,心下有點疑惑,隻是皮外傷嗎?轉頭看去,一張熟悉的臉龐就著手臂趴在他床邊竟像是睡著了。
鄺露?心裏的疑惑更重了些,她怎會在此?還身著軍裝?莫不是做夢了?
他嚐試著坐起身,就驚醒了熟睡中的人兒。
“陛下!”她驚呼出聲,扶著他坐起,輕輕柔柔地,像是怕驚擾了一個夢:“你醒了,感覺怎樣,還好嗎?”
潤玉看著她,看她急匆匆的發問,眼裏含著的淚,聽著她呼吸間的慌張,原來不是夢。
如此一來,他倒是驚了:“你……怎生在此處?不是……在天界留守處理政事麽?怎的穿成這樣?是誰守在天界?”
她一向聽話乖巧,他讓她做什麽,她都會全力以赴,處理妥帖,從不讓他失望。所以把天界的事務交給她打理,他很是放心。但此刻讓他這樣放心的人,突然脫出了他的掌控,讓他著實有點意外。
她心下一鬆,問得如此詳細,看來是好點了。“陛下,鄺露死罪。”
說著,她跪下了身去,“一則未得命令擅自跟隨陛下出征;二則自作主張令天界剩下的天兵布陣防受天界;三則不顧政務將朝事交給陛下義弟蛇仙彥佑。是屬下辜負了陛下的信任,請陛下責罰。”
潤玉不知是因著剛醒還是何種原因,看著她下跪的身影神情仍是怔忪,良久,清淡道:“罷了,你……起來罷。”
見她仍是跪著,複收了眼,淡然開口:“讓本座罰你。那你說,本座當如何罰你?是引九天雷火劈了你的元神,還是要你從臨淵台上跳下去?以上三條,每條皆是大逆不道的死罪。若是真罰你,怎的,是應罰你死三次嗎?”
她仍是跪著,身形卻明顯晃了一下。他的聲音依然清冷,和著剛醒的幾分嘶啞,即便是說到“大逆不道”這等字眼,卻也顯然沒有半分怒氣,亦聽不出絲毫責備。
“我說的話你是不聽了嗎?”加重了語氣,卻依然沒有怒:“我讓你起來。”
鄺露慢慢站起身,還是低著頭不看他,帳內一時安靜得連針落地都聽得到。他反應過來,那日她沒來送他,原是偷偷跟著隊伍出征了,想來昨日裏吃的翡翠百果,也是她準備的了。
“為何罔顧職責跟隨而來?”他淡淡問她,揚手用法術將她的盔甲變回了她平日裏穿的碧色紗衣。
“罔顧職責”四字,讓她臉白了白。對他而言,她最大的價值,是忠心的臣下。他雖沒有命令她不準來,但他沒有命令她來,她便是應當像之前他出征時一樣守在天界的。這是他對她的信任,也是他們多年來相伴應有的默契。他沒有怒,也沒有責備她。但他這樣問,莫不是,對她失望了?不殺她,卻莫不是要趕她走?
她心下一空,又要跪將下去,他卻突然抬手將她拉起。
觸到她割開的手腕,她吃痛驀地不禁皺眉輕呼出聲。
他訝然,見她衣衫上滲出點點腥紅,遂一把撩起她袖子,入目之處不禁讓他顫抖。那蜿蜒爬在她皓白腕上的血色疤痕,他一眼就認出了是血靈子留下的傷,他腕上也是有一條的。
除此之外,更讓他驚詫不已的,是她手臂上還密密麻麻留了好些疤痕,明顯是舊傷。
施展禁術所留下的疤,用普通的法術,是除不掉的。
她竟背著他煉了血魂?
似聞驚雷陣陣,他站起身看著她,忽而什麽都明白過來了,他連日裏漸好的身子和今日已然痊愈的傷。夢陀經,可是他先讀過的。
她沒有防備,不料他會突然掀她的袖子,楞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急忙將手臂抽出用袖子重新遮住。他待她一向都保持著無可挑剔的禮節和距離,言行舉止間絕對不會讓她存半分誤會的心思,如同他待其他人一樣,穩妥得讓人絕望。
鄺露往後退了兩步,垂下視線,一陣慌亂。
她的秘密,所有說不出口的話,對他所有的見不得光的愛意和心知肚明的無望,都如同是用靈力小心翼翼護著的雪花,忽地暴露在強烈的日光底下,灼得她兩眼發燙。這些不可深究的心照不宣,若是都挑明了,她還可以陪在他身邊嗎?要用什麽心情,什麽身份呢?
他也懂了她為何突然脫出了他的掌控,罔顧職責跟隨而來。
原來她的乖巧聽話,任勞任怨,是有底線的,而她的底線,就是他要活著。她不是龍,但這是她的逆鱗,無人可觸碰,甚至,連他本人也不可以。
他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多出來的人,本是不必存在的,怎生竟有人將他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要。他看著她白皙的臉上異樣的蒼白,眼角下的小痣像是奪眶而出又倔強著不願落下的淚水,又像是她狼狽不堪的欲蓋彌彰。
好像,真的無法逃避了。
他手上一動,像是要抓住她,張嘴仿佛要說些什麽,最終卻是什麽都沒說。他一向清晰明了的思路突然如他叔父月下仙人姻緣府上纏了結的紅線。他似乎,從來沒有過這樣。
即使是當時他想得到水神錦覓的時候,看著她與別人靈修,他嫉妒成狂,也能清醒地算計著如何步步為營得到她。所以,這是什麽?當年種種,又算什麽?
軍營外的戰鼓雷響將兩人從思緒中震了出來,鄺露轉身走出帳外,步子快得像是落荒而逃。潤玉眸光一凜,施法換上了戰袍,兩步上前將她拉至身邊:“你去何處?”不等鄺露回答,複又冷聲命令道:“刀劍無眼,別到處去。好生跟在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