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衷腸
晚些時候,潤玉從房中拿了燙傷膏,到鄺露門前敲了敲。
鄺露隔了好一會兒才來應門,像是才洗沐好,隻穿了白色中衣披著披風來開門,一頭如瀑青絲還尚有些濕潤。晚膳時笑容中的局促已消失,見是他,綻出一個軟軟帶著歉意的笑:“殿下,晚膳時鄺露如此莽撞,晚些正是要去給殿下請罪的。”
他看得心底柔軟,溫和看她的杏眸中清風縷縷,唇畔漾開的亦是溫柔:“這等小事,毋需放在心上。”
想起他還在門外,她連讓身請他進來,又架了小爐子,將房裏的茶為他沏好滿上。忙活了好一會兒,才在他身旁站定。
潤玉伸手拉她在自己身旁的凳上坐下,兩人靠得有些近,露水在朗夜裏揮發的清新氣息交纏相融。
他輕柔握起她素手,細細察看她被湯灑的手背,還好當時湯已稍涼,不至於滾燙,雖是紅了一片,所幸無燙出疤痕。
鄺露不自然地把手抽出,白皙的臉頰染了絲縷彤雲,心虛笑道:“謝殿下掛心,並無大礙,不打緊的。”
潤玉旋開桌上的燙傷膏,又捉住她不安分要抽走的小手,半是縱容半是無奈地淡淡令道:“莫要亂動。”後將燙傷膏細細柔柔地均勻抹上。
她吃痛咬住下唇,被握住的柔荑抑不住悄悄在他掌心抖了一下。
他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抬眸看她,瞳孔裏清風化成暖暖的疼惜並著幾絲酸楚和著燭光微微顫動:“很疼麽?”見她不言不語隻咬唇搖頭,他心中亦痛了痛,又挖了些許膏藥更輕地緩緩替她抹上,末了柔柔地吹了吹。
鄺露看著他仔細的動作與斜風細雨的杏眸,清涼的藥膏和他指尖柔和又清冷的觸感,似牆頭的藤曼曲曲折折蜿蜒纏繞進她心房。
他吹在她手背上的絲絲帶癢涼風,在她心裏卷起潮汐帶著蜜不斷襲著她心裏的長堤,她的仇恨和提防早已望風披散,如今連不可承認的情意亦漸欲潰不成軍。絲絲縷縷的不舍蔓延至煙波帶水的瞳仁,一雙柳葉眸中布滿明明滅滅的心亂如麻。
殿下,若是你再對我這般好,我便再也舍不得放開了。她心下悄悄歎息。
小廝敲敲門托著盤子進門,盤裏是潤玉先前吩咐下去的開胃小粥,他接過後揮退了小廝,執起勺子舀舀,吹涼了些,又在手背上試了溫度,待不燙亦不涼時才放置她手中。
鄺露有些驚錯愕然地愣神看了那碗粥一瞬,原本隻道是他傍晚沒喝上湯,夜裏來有些渴才遣人做的,孰料這粥竟是為她端來,此般一想,更是受之有愧。她今晚在湯裏下毒要殺他,他卻隻關心她手背疼不疼,有沒有餓著。
鼻頭發酸,清淚應而滑落,倏地跌在她握住的碗裏。
潤玉見她如此似有手在他心髒處狠狠捏了捏,忙問:“怎的了?還是燙麽?還是不喜歡?我見你傍晚沒怎麽下筷,想來是胃口不怎麽好,便讓人做了這粥。若是你不喜歡,我再讓人去做別的,你有甚想吃的?”
忽而見她落淚,他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明明剛登帝位的時候,也聽人說過能嫁給天帝龍神的女子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卻為何當他想討心儀女子歡心之時,總不得法門?她如此記恨他嗎?連一碗粥都不喜他碰?念至此,心緩緩沉了下去。
卻又見得她拚命搖了搖頭,目中晶瑩禁不住如此動作簌簌滑下,道:“不是。我,我很喜歡。”咬咬下唇,想抑製住哭腔:“我,真的很喜歡。”語畢抬臂大口將碗裏的粥飲盡,入喉軟香棉糯溫度將好,多一分太熱少一分太冷,把握得分毫不差,卻愣是將她滿眶欲抑止的濕潤潸然催落,心防潰敗崩塌登時兵荒馬亂。
他聽她如此說,心下鬆了鬆,看她喝得如此急,隻道她是餓了,心中又提了提,怕她嗆著,忙道:“慢些喝,慢些,不夠還有。”
潤玉瞳仁裏的清風朗月帶了幾許疑惑,喃喃像是自語:“好端端為甚說哭就哭了?”末了,她將碗放下,抬袖要抹唇。
見她喝完,他又柔聲問:“還想要麽?”順勢輕按了下她抬起的臂,伸手扶著她下顎,修長的指撚起帕子一角仔細替她擦唇邊,後悉心折起又替她拭去臉上的淚痕。
鄺露搖搖頭,本就抑製不住的兩行小溪更是汩汩,鼻尖酸澀,慌亂不已的心不知從何生出兩分委屈,像是久旱逢甘的種子,在一片淋漓中破土而出。
霎時衝動,她不管不顧地傾身摟住他略清瘦的腰際,埋首在他的肩窩。
一瞬,兩生。鶴唳止,蟲鳴沒。萬籟俱寂,四下無音。風清朗雲開月盈,霧散盡花盛滿溢。
潤玉驀然怔住,料不到她會如此,一下沒回過神來手亦頓時有點無處安放。朗夜氣息盈滿鼻尖,她才回醒過來自己大逆不道以下犯上輕薄了當朝三殿下,連連急忙要鬆開他。
不想他亦醒過神來,手臂收緊將她牢牢固在懷中,手撫在她還帶點潮的秀發輕輕順著,似是要安慰她。露水與朗夜的氣息蒸騰交纏,心底糯濕一片。她再也忍不住,那些不得不承受的失落與仇恨,連日裏來的無人訴說的苦痛與委屈,還有她明知不可為的無望情意,統統化成無聲的淚潸然簌簌全打在他單薄的衣襟。
他緊擁住她,輕柔地在她發頂落上一吻。她體溫淡暖,拂曉露水的氣息讓他心底熱意融融。隻是看她在他懷裏抽搐著肩膊泣不成聲,似有千隻小蟻足上綁刺在他心上爬走般又癢又痛。
她願意敞開心扉靠在他懷裏讓他得了兩分歡喜,終得將她擁入懷中又讓他多了幾分滿足,可見她哭得如此傷心便湧上了層層疼惜,思及是自己讓她經受如此多苦又止不住愧疚,心裏忐忑不安起伏不定百味雜陳。
鄺露雙臂在他腰際悄然收緊,放不掉亦舍不得,隻是,既愛不得亦恨不得。兩相折磨之下情緒似帶刺的荊棘圈圈箍在她肺腑裏簕得生痛,他溫涼的胸膛緩解了她的噬心之感,慰藉絲絲縷縷融進她血液裏平息了她翻滾的心緒。
哭了良久,她漸緩過來,依然埋在他胸前,囁囁喏道:“謝謝殿下。”
他低下頭,臂膀依舊環住她,用袖子替她撚去臉上的淚,柔和淺笑替她找台階:“鄺露,是不是想家了?”
她順著他的話點點頭,他便溫聲道:“若你想回去,我隨時願意與你同去看看。”
鄺露心頭觸動,隻又輕言道:“殿下,謝謝你。”
她從他懷裏起身,退開兩步緩緩跪將下去,身姿盈盈朝他一拜:“殿下對鄺露救命之恩,鄺露無以為報。連日來,承蒙殿下照拂,鄺露心懷感激。近段與殿下相伴的時日,鄺露亦會牢牢銘記心中。願殿下一直平安順遂,亦願陛下日後能心願得償。”
他撩起衣袍單膝委地在她身前,將她揉在懷裏道:“我唯一的心願,便是你能歲月長久在我旁側伴我。既已達成,我心滿意足,不作他求。得你相隨,便是我要的平安順遂。”
她反抱住他,嚅囁道:“無論鄺露是否在旁,殿下都要好生照顧自己。”
他固執將她擁緊:“莫要說傻話,我早就說過毋論生死,你都是我的人。如此,便沒有你不在旁這一說。”說著攜著她從地上站起,牽著她手走到床邊道:“地上涼。若你還想哭,我的肩膀胸膛皆是你的。隻是不可坐於地上,你前些日子才落了水,千萬要當心斷不可感染了風寒。”
她柔婉地笑,臉上染了幾分紅暈道:“謝殿下掛心。”
他見她哭得紅腫的柳葉眸,心下泛濫成一片疼惜,摸摸她柔軟的發絲:“可是哭累了?若是累了便早些歇息,我在這陪你一會再回去,可好?”她點點頭,解下披風躺到床上,他掖了被子將她手在被窩裏裹好,在她床邊坐下,輕撫她背。
鄺露柳葉眼輕閉,聽得她不久便傳出均勻的呼吸。他坐了好一會兒看她安靜的睡顏,心底是說不出的饜足,見她睡得香甜,向裏翻了個身,遂起身滅了燭光,輕聲出了房。
房中人側睡的容顏落下一串晶瑩,越過高挺的鼻梁將兩眼連成一線濕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