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蜉羽(下)
第一次沒有潤玉在旁得出璿璣宮,魘獸高興壞了,圍住鄺露一直跳著打圈圈轉,歡快啼叫,而後蹲下身來,示意鄺露爬上去。陪伴多年,鄺露從來沒有騎過它。這魘獸,是潤玉送給另一個人的,如同他的心一樣,都不屬於她。既然如此,她便一直循規蹈矩沒有逾越。
鄺露猶豫著,卻見魘獸興奮地一邊啼叫一邊用腦袋示意她爬上去,她不知怎想的,興許是不忍掃它的興,興許是因著別的原因,她掐掐拳頭,坐了上去。魘獸一聲歡呼站起身,驚得她趕緊抱住它柔軟的長脖。
獸兒後腿站立,縱身一躍,便撒開蹄子歡快地奔了起來,她怕它在宮裏隨便亂跑會撞到人,急急忙忙喚了雲讓它在上麵跑。它馳得快,鄺露的發髻在風中也顛散了,待魘獸跑出了九重天,她便索性換了個簡單的發髻,又念個咒把那件繁瑣的後製華服換成霽青紗衣。
他們在煙紫彤雲上,在天地間和蒼穹星空底肆意奔跑,無拘無束的感覺躍上鄺露心頭,已記不起來,上次如此自在快活是什麽時候了。他們跑下凡塵,跑到緲山下淮河邊,掬著河邊的清水喝。她又帶魘獸去皇城裏噬夢,皇城裏人多,夢又最是光怪陸離,魘獸喜歡得緊。一人一獸,頗有些逍遙。
她坐在皇城樓閣的屋頂,看著底下的夜間萬家燈火,不知為何,貴為天後,卻忽如生出一種無家可歸的錯覺。抬頭看看星空,不知怎的,天上的星宿位置仍是錯亂。一念至,她喚了魘獸,馳騁到布星台。下了地,魘獸在後麵寸步不離,乖順地跟緊她。
來到布星台,隻見一紫袍的神仙在運著靈力指點布星,似是完全不知星宿位置不對。
她輕輕踱步到他身後,他聞聲轉過頭來,陌生的臉龐詫異地看著她。良久,紫袍神仙似是反應過來了,今日天帝下凡歸來,他與眾仙在九宵雲殿外恭迎,陛下帶著的不正是這位仙子,今日陛下更將她立為天後,雖仍未行冊封大典,但已賜後印。
憶起,馬上跪下恭敬行禮:“夜神籽淵叩見天後娘娘。”
鄺露溫和道:“起來。”徑自走到他身旁,運起靈力,抬臂換了換手腕,水係靈力在指間翻轉,她拉開雙臂,念咒將靈力運至星空裏。
繁星組成的星宿在她指腕翻飛間,緩緩移動,聽得她輕言:“天上一日的時光,人間又過了幾年,今日正好花朝節,二月十七,東方七宿,亢金龍,應在中央鈞天布四星亢宿。”說著星宿順著她的話與她指尖移動到相應的位置。
她靜靜站著看了一會,轉向他道:“你可知,北天的牛宿六星,狀如牛角。玄天的女宿四星,狀如象箕。他們本應兩兩相隔,你卻將他們錯誤排在一起?”
籽淵不答。
兩宿如伉儷相攜的臂,在凡時,她還曾以為那是天上的神仙為討仙子歡喜而心血來潮布下的,孰料,隻是因為新晉了夜神。
她又緩緩像是自言自語道:“牛郎與織女,本該在天河兩頭,何故勉強?”末了,揮了揮手道:“你先下去罷。”籽淵猶猶豫豫地踱步離開。
她坐在地上,抬頭看著閃爍的星空,悲涼在心中如水般張擴,魘獸在她身旁坐下,她側身靠著它暖融融的身軀,玉臂搭在上頭枕著,輕閉雙眼,清淚順著挺立的鼻梁將柳葉眸連成一線,緩緩入了夢。
白衣在身後消結界現身,看著一人一獸頗久,幻化件外袍向他們走去。魘獸嗅得他氣息忙想起身,他以指壓唇,示意魘獸安靜,魘獸便又乖乖坐著。他將袍披在她身上,怎料她卻毫無知覺,竟是睡著了。
潤玉在她旁側坐下,想著今晚處理完朝事去露雨盈宮找她,卻聞她不在,急急忙忙就出來尋。不知她去了何處,先是去了太巳仙府,後才去了璿璣宮,正見著她帶魘獸出門,便一直乘著夜色下結界悄然跟在後,她一直都沒有發現。
潤玉不知為何,她回到九重天後看起來如此憔悴悲傷,待他又如此淡漠,似是在人間的一切從未發生過,莫非想起往事,已經不愛他了?她身死前便說過,若有下輩子,不要與他再遇。她滿心都是他的時候,他從未在意,現在,便是為她死一次,或是冊她為後,也都太遲了?
若無凡塵一遭,她不愛他,恨他,離開他,即便痛不欲生他亦無甚怨言。畢竟,從前是他不曾回頭委屈了她。但既然與她曾在人間相依相守耳鬢廝磨,那時她心裏明明是有他的,他便舍不得再放她離開。猶如從未嚐過甜的孩童,一試便上了癮,再放不掉。
他抬眼看那星宿,是他親自布下,又交待籽淵不可歸回原位的。他知道,即便所有人都看不懂,她卻是懂的,豈料,她僅以為是個錯誤。如此,在凡一切,於她而言是否也僅,是個錯誤?
出神許久,他傾身輕柔地抱她進懷裏,她雙臂環住他肩膊不知覺收緊,在他肩窩蹭著找舒適的位置。他將她抱了抱緊,閃身回露雨盈宮替她掖好被安頓好。她不知夢見了什麽,蹙眉似在低低哭泣,他心裏揪緊了痛,在旁側躺下將她擁進懷裏,柔柔地撫拍她背。她無意識地嗅著熟悉的氣息,玉臂駕輕就熟地環過他胸膛,才緩緩靜下。
輕吻落在她額下,她卻落在他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