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攝政王的憤怒
傍晚時分,明煜心心念念的家庭晚餐,終於在一波三折後,按時在小餐廳裏開始了。已經閉門密談一整天的攝政王和浪升親王,本打算繼續留在書房裏,在明煜不斷的“建議”下,浪升支持了他,表示自己也需要休息一下。於是,攝政王父子,浪升和洛林,以及戰家兄弟一共六人,齊聚小餐廳。這可是十幾年來小餐廳從沒有過的盛事。可惜,六個人的餐廳卻並不熱鬧,狄桑從進來到落座,沒有說過一句話,他的陰冷讓溫暖的餐廳似乎都凍了一層霜。就連浪升,都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在不到一天的時間裏,狄桑十幾年來築起的堅不可摧的感情堤壩,徹底崩塌了。他自認為已經超越了死水無波的境界,在那堅如磐石的圍城中,將感情的波濤鑄造成了一座冰山,無悲無喜,五感無憾。這冰冷讓他敏銳警醒,讓他能夠輕而易舉地洞察人心,理智地作出選擇和判斷,成為方洲各國的統領和鐵腕。但是自從浪升一行人步入他的皇宮大廳的那一刻起,他經曆了震驚,猜測,懷疑,驚恐,失落,悲憤,狂怒,哀傷,否認。現在,他隻感到疲憊。
坐在小餐廳的主位上,看著他最大的成就,他的長子,他的繼承人,方洲的戰神,鍍鐸的驕傲,太陽般閃耀的明煜,卻像一個戀愛中的白癡,捧著自己的玻璃心,掛著寵溺的笑容,目光溫柔地注視著一個懦弱的存在。明煜還不知道,明煜還不確定,但是,他的心已經作出了選擇。
狄桑把手中的酒杯慢慢放回桌上,站起身。圍坐在桌前的人們都跟著站了起來。他沒有說任何話,目光刀子般慢慢從浪升身上劃過,經過洛林,戰澤,戰濛,最後紮在明煜的臉上。明煜收起了他傻乎乎的笑容。狄桑點了一下頭,離開了餐桌,把一盤沒有動過的食物和麵麵相覷的眾人,留在了寂靜的餐廳裏。
他不想回到書房,那個白天他和浪升針鋒相對過的戰場。一扇熟悉的門出現在他麵前。這扇門,隻有一把鑰匙,一直掛在他的腰間。打開鎖,厚重的大門被無聲地推開。一塵不染的房間,好似在等待著隨時回來的主人。狄桑把門輕輕地關上,點起屋子裏的蠟燭。
“如果你知道,你會為了他活下來嗎?”狄桑問著冰冷的房間,寂靜中,隻有淡淡的花香流淌,這是浪雲最愛的玫瑰花香。走到黑洞洞的壁爐前,狄桑撫摸著支在沙發椅旁的繡花架,上麵還有浪雲繡到一半的疊濤城堡。最後那個夏天,她已經不能坐在永遠燃燒的壁爐前繡花了,她隻能躺在不遠的床上,望著頭頂一幅南海風景畫,想念她的明源。
“有我,有明煜,有皇宮和京城,有整個鍍鐸,還不夠嗎?”他曾經一次次地問她。
“我隻要你,我,和兩個兒子在一起。”是她永遠的回答。
“但是現在,你卻走了。”狄桑痛苦地說道,“都是浪升的錯!他從一開始,就大錯特錯!”狄桑悲憤地咆哮著。
淡淡的花香,似有似無地縹緲著。狄桑跌坐在沙發椅上,喃喃地說道:“沒有他的時候,一切都那麽完美。”
昨天中午,收到月帆港駐軍發來的飛鴿傳信,報告南海國國主浪升王子帶著一隊人馬,從一艘沒有任何標識的商船上岸,直奔京城而來,同時附帶了一封浪升的親筆短信,隻說,有非常緊急的事件需要麵談。狄桑攝政以來,這還是南海國主第一次不請自來,而在過去的十年中,浪升也隻來過一次月帆京城,來參加明煜就任方洲騎兵大將軍的典禮。能讓驕傲得像個孔雀,又狡猾的像個狐狸的浪升,不經通報,親自造訪,一定是遇到了非常嚴重的事情。狄桑覺得這應該是關乎方洲海岸安危的大事。雖然縱觀方洲這幾年的形式,除了東部沙漠地帶戰事頻繁,以及相應升級的海盜虜人以外,最近應該沒有什麽其他異向。
坐在空曠的皇宮大殿裏,狄桑觀察著浪升帶著四個人走向自己。浪升站在最前,後麵左右是他的兩個護衛隊隊長,再後麵是兩個年輕的飛鴻騎士。和幾年前相比,這位南海國主沒有任何變化,還是一貫的優雅英俊。浪升年輕的時候是方洲著名的美男子,繼承了他祖母的雪國遺傳,身材高挑纖細,腿長臂長,皮膚白皙,眼睛是淺灰色的,頭發是淺棕色的。他比狄桑年輕十五歲,曾經非常反對狄桑娶妹妹浪雲為妻。
“很久不見了,國主殿下。如此突然,親自來訪,所為何事?”狄桑問道。
五個人中隻有浪升仰頭和攝政王對話,他身後的兩個護衛狄桑有印象,是多年跟隨在他身邊的衛隊親信。最後麵兩個人卻是非常的年輕,雖然身穿飛鴻騎士團的騎士軍服,但是沒有任何軍銜加身,狄桑確定這兩個不是浪升的雙生子。
“攝政王大人,我的確有十萬火急的事情需要稟報給鍍鐸,並尋求攝政王大人個人的意見。鑒於此事關乎中州安危,我希望能在書房詳談。”
狄桑的目光再次掃過兩個年輕人的時候,突然停在了最年輕的那個少年的臉上。他覺得好像胸口被猛刺了一下,倒吸的一口冷氣梗在喉間。怎麽可能?這張臉,和三十年前他在攬月灣的沙灘上見到的那張臉,一摸一樣,不是酷似,而是一摸一樣。如果不是他少年的裝束,狄桑以為他回到了三十年前那個夏天,夕陽西下,沙灘上,一位長裙翩翩的少女,轉過身來,海風吹著她海浪般起伏的長發,一雙淺藍色的眼睛望向他。他的浪雲,他心中永遠的公主。
“我帶來了目擊者,飛鴻騎士團預備騎士洛林,他是你在盈月堡的外甥。”傳來浪升的聲音。
盈月堡,浪瑤的兒子。難道這隻是個家族基因的巧合?隻看了一眼,就能掀起他內心的狂瀾,如果不是自己變老變脆弱了,就是另有蹊蹺。
但現在不是想這些問題的時候。狄桑深吸一口氣,穩住狂跳的心髒,他決定要先搞清楚浪升突訪的原因。收回心情,他吩咐浪升和洛林單獨去書房。
盯著那遠去的身影,狄桑注意到,這個少年雖然有著浪家人高挑纖細的身材,卻也有著一頭鍍鐸人的黑色直發。浪瑤雖然是浪雲的姐姐,但是她和浪雲完全兩種類型,浪瑤高大豐滿,灰色的眼睛,溫柔內向;浪雲高挑纖細,淺藍色的眼睛,浪漫熱情。浪瑤帶著女兒來過月帆京城一次,是明煜出生前後。狄桑沒有見過浪瑤另外兩個兒子。浪瑤的小兒子和明源年齡相仿。狄桑的心髒開始狂跳起來。如果明源還活著,正是這個年齡。他聽說過浪瑤的小兒子也曾大病一場,醒來後成了啞巴。
如果浪升當年真的把明源藏了起來,那沒有什麽比換一個身份更容易的了。
想到這裏,狄桑的雙手緊緊地握住座椅的扶手,手指關節都發白了。怒火在他胸中燃燒:“他有什麽權利,他有什麽權利這樣做!藏匿一個不該生下來的孩子,奪走一個母親的兒子,導致這位母親因傷心而早逝。”如果不生第二個孩子,他的浪雲應該還快樂地伴在他的身邊,依然年輕美麗,用她海風般和煦的笑容,溫暖著這座石頭城堡。
狄桑恨他的次子明源,因為他的出生,奪走了浪雲的健康,因為他的存在,奪走了浪雲的無憂無慮,在狄桑和浪雲之間築起了一道猜忌的牆。因為他的夭折,奪走了浪雲的希望和快樂,最終奪走了她年輕的生命。明源是一個不應該出生的人,不應該存在的人。
“一件一件來。”狄桑咬牙道。再次平複心情。走向書房。
走進書房後狄桑就沒有再看過洛林一眼。浪升報告了冰山事件,但明顯這不是他來的原因。隨後浪升開始描述洛林的噩夢。狄桑在聽到“噩夢”兩個字的時候,頭皮開始發麻,當他再聽到緊隨其後的“洪水”二字的時候,他的心髒開始瘋狂的跳動,四肢乃至全身都開始發麻,好像有什麽力量把他牢牢地釘在座椅上,而這個座椅在一點點沉到冰水下麵去。狄桑努力穩定自己的情緒,把注意力集中在浪升的聲音中,看到遞過來的畫稿,他用盡全力伸手去拿,盡量不讓手臂顫抖。
他翻開裝訂好的畫稿的空白封麵,第一幅畫迎麵而來,是巨浪下的疊濤城。畫麵的真實和細節,仿佛把狄桑帶回了自己的夢境。畫紙變得如此沉重,翻開下一頁,仿佛在抬起一個世界。
連續七次的噩夢。七個不同的城市,每個城市有大小不一,不同角度的描繪,體現了夢中人所在位置的變化。雖然是白色的畫紙,畫麵卻是黑暗的。
除了震驚,還是震驚,這時候的狄桑不可能再感受到其他情緒了。
不需要任何證明,明源,終於還是回來了,攜著攝政王家族最純最強的詛咒,描繪著方洲詛咒的預言,出現在自己麵前。
抬起眼,他望向桌子對麵端坐的少年,少年低眉垂目的樣子,完全和他母親一摸一樣。在如此輕的年紀,承受了無法想象的打擊,居然,還可以不動聲色地坐在他麵前。他是用什麽製成的?是他的存在引發了詛咒,還是詛咒選擇了他來預言?
“抬起頭。”他盡量克製著聲音中的顫抖。少年起身立正,抬起了那張線條流暢完美的臉,目光停在狄桑頭頂上方的一副畫上。細致的一字眉臥在狹長的眼睛上,綠色的眼眸掩藏在濃密的睫毛下,高高的鼻梁和尖尖的下巴之間,被完美的弓形嘴唇畫出一個一字形。黑色的長發整整齊齊地束在腦後。突然,狄桑發現他很想看到明源笑起來的樣子,會不會更像他的母親?
“你幾歲了?”他問道。沒有回答,隻有手勢。狄桑心中一緊,他,居然真的不會說話。“十七歲。”浪升解釋道。
“你坐下吧。”狄桑突然覺得疲憊。他需要時間來消化這兩件打擊性的消息,他需要找出突然重現的噩夢是不是真的傳說中的“夢啟”,也需要知道,明源的存在和“夢啟”的引發有沒有關係。
狄桑自己第一次被噩夢降臨的時候是十九歲,他依舊記得那種無邊的恐懼和絕望帶來的身心創痛。一個十七歲的少年是怎樣熬過連續七次的噩夢降臨,一個月後還能毛發無傷地坐在他麵前的呢?他突然很想知道這個明源是用什麽材質做成的,能逃過死神兩次,熬過夢臨七次。
他確定明源並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少年非常拘謹,而且似乎身體狀態也並不很好,勉強支撐地端坐在椅子中。“懦弱。天生就該被淘汰。完全不能和明煜相比。”狄桑在心中暗道。想起明煜,他感到一絲對命運的憤怒,為什麽不是自己最引為驕傲的長子繼承了攝政王家族的夢啟呢。雖然,狄桑暗地裏希望夢啟可以跳過明煜,他不希望陽光般的明煜背負這可怕的包袱,讓他燦爛的笑容中被寒冷和陰影遮蓋。
如果狄桑覺得今天已經足夠戲劇性的話,那麽當明煜突然出現在小餐廳門口的時候,才真正讓他覺得這一天是如此的漫長。兩天前狄桑才接到明煜的傳書,說有緊急事務需要當麵匯報,正從沙漠邊境趕回,沒想到這麽快就到了。浪升也沒有料到明煜的突然出現。狄桑冷眼看著浪升的周旋和表演,努力自然地拉開明煜和明源之間的距離。但在最後一刻,明煜似乎看到了什麽,震驚得手中的燭台都摔到了地上。
明煜關於噩夢降臨的匯報,讓狄桑又欣慰又驚懼。欣慰的是,他的長子也繼承了攝政王家族的鍍鐸詛咒;驚懼的是,同時兩個兒子先後被噩夢降臨,這隻能證明,“夢啟”的確重現,而且非常緊迫。難道,方洲真的要麵臨遲來八千年的天懲嗎?
明煜在匯報完他的噩夢降臨經曆後,問起了浪升一行人,狄桑沒有給他多問的機會追問更多。自從母親去世後,明煜從來沒有在狄桑麵前提起過弟弟和母親,但是狄桑知道,明源的夭折是明煜內心最深的痛,也是橫在父子之間的一道隱形的溝壑。參軍後明煜很少主動回到京城,即使回來,也很少住在皇宮裏,似乎總在逃避什麽。
明天。家事留到明天。於是狄桑開始做他最擅長的事:工作。這十幾年來,他無時無刻不把自己埋在工作中,京城,鍍鐸,乃至方洲,內政外交,從城市布局建設,縣鎮道路鋪設,大小河流治理,到農業收成,稅賦增減,到官爵封地的獎懲,貴族的婚喪嫁娶,都親自處理,一一過問。同時他還著手整理方洲自鍍鐸皇朝開始的曆史文獻,編輯歸類,撰寫總結。在工作中,他不必感受,不需感受。
狄桑連夜找出原大陸保存下來的地圖和城市風貌圖集,另外搬出自己曾花了好幾年時間編纂的鍍鐸曆史上所有關於夢啟的記載。
第二天一早,狄桑派人送信到浪升的住處,請他第一時間到書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