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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掙紮在漩渦邊緣

  洛林想永遠地沉睡下去,在那無風無波的海霧中飄蕩。但是他必須醒來,為了戰澤能繼續活在自己的記憶裏,為了曉宸能帶領方洲走出末世的詛咒,為了大水之後在彩虹的末端可以毫無愧疚地麵對戰澤,他必須睜開眼睛,麵對每一天。


  這次張開眼睛,床邊坐的是羅勁醫師,他正低著頭認真地忙碌著。洛林看向自己心髒的位置,上麵一個很小的傷口,密密地縫著細線,愈合得非常整齊,在這個傷口的下方,順著肋骨有一道很長的橫向傷口,被黑色的細線縫住,皺起的皮膚像一個紅腫的嘴唇。他別過頭去,覺得自己的心髒像一條離開水的魚,毫無章法地撲騰著。羅勁醫師一邊繼續給他換藥,一邊語調溫和地說:“本來傷口很小,但是很深,刺傷深入胸腔,引起胸腔內積血,所以必須打開你的胸腔放血。刀刃緊緊擦著你的心髒而過,幸虧沒有刺破心髒,那樣的話,我們誰也救不了你了。”


  洛林閉了閉眼睛,他知道,沒有刺中心髒,是戰澤擋的那一下。他盡量不去想自己為什麽要獨自跑去找蕭建瀾,他想證明什麽?愚蠢!


  “洛林,”似乎知道他的思緒所向,羅勁醫師繼續語調溫和地說:“原大陸傳說中,魔鬼養了很多勾魂小鬼,最陰險惡毒的兩個,一個叫“內疚”,一個叫“自責”。他們專門在人們最虛弱的時候來擾亂人心,把聽信他們的人引入地獄深淵。如果他們來了,你就想象一幅最喜歡的畫,讓自己走到那幅畫裏。來,試一試,好嗎?”


  搖搖頭,洛林用眼睛望著羅勁,他想知道發生了什麽,但是他手都舉不起來,隻能用唇語:“戰澤,戰澤。”


  羅勁點點頭,“等我給你包紮好,講給你聽好嗎?”洛林努力點頭。


  終於一切都收拾停當,羅勁在洛林的左側墊了兩個枕頭,讓他朝右側躺著,自己則坐在了低矮的床鋪前的地板上,握住洛林的手,用溫和又專業的聲音說道:“你現在是在海魂號上,你已經在這裏十九天了。距那天,已經二十六天了。”羅勁說得很慢,給洛林足夠的時間消化他聽到的信息。


  “那天戰澤第一個找到你,撲過去想擋住那一刺。匕首劃過戰澤的頸部,刺入你的胸膛,劃破了戰澤的右側頸動脈。他沒有來得及說任何話,和你同時失去了知覺。當時你的情況看似比較穩定,傷口極小,流血不多,隻是昏迷不醒。迪雅號上有三位非常有經驗的醫師,他們同時盡了最大努力搶救戰澤。但是頸動脈破裂,回天乏術。最後戰澤因失血過多而停止了呼吸。”說到這裏,羅勁停了下來,看著洛林的眼睛問道:“還再繼續聽嗎?”


  洛林綠色的眼睛空洞地望著遠方,看到很多血,很多很多血。他點點頭。


  “戰澤心跳停止以後,你的情況也開始惡化,呼吸變得非常困難。我趕到迪雅號的時候,你已經進入心源性休克,必須馬上開胸探查。而五條船艦上的八位醫師裏,隻有迪雅號上的穆德辛醫師曾經做過一次這樣大膽的嚐試。曉宸,”說到這裏,羅勁的聲音顫抖了一下,“上將,上將他說要不惜一切代價拯救你。我們打開胸腔,裏麵積滿了血液,已經凝結成塊,壓迫著心髒。你的心髒曾一度停跳。洛林,你能活下來,是生命最大的奇跡。”


  看著洛林的嘴在喃喃地說著什麽,羅勁停了下來,仔細觀察著:“戰澤在哪裏?”


  托住洛林的下巴,羅勁等他失神的目光慢慢看向自己後,才柔聲說道:“戰澤一直沒有孤單過。他是在曉宸的懷抱裏去世的。上將一直跪在地上抱著他,等著你的手術結果。上將親自用淡水給戰澤清洗血跡,給他換上嶄新的白色製服。手術後你一直高燒,留在迪雅號七天,每一位海軍都申請到迪雅號上的冰室裏,輪流守衛在戰澤身邊。你的病情穩定後,我們把你和戰澤一起運回了海魂號。等了兩天,你還沒有蘇醒過來,上將決定舉行海葬。”


  羅勁抹了抹自己臉上的淚水,他第一次允許自己去回憶那些令人心碎的場景。這些天以來,他頑強地扮演著醫師的角色,不給任何情緒讓步,為了洛林,為了曉宸,為了喜愛戰澤的官兵們,他不讓自己去回憶,禁止自己去感受。


  但是現在他眼前又浮現出當他趕到迪雅號上看到曉的場景:曉宸一身雪白的製服,前襟和袖子完全變成了紅色,他的雙手、臉上、脖頸、頭發上都沾著血,戰澤的血。他就那樣跪在地板上,抱著好像安睡的戰澤。他的眼睛通紅,但是目光清亮而堅定,他聽著醫師們的診斷和建議,果斷命令冒險進行開胸手術。曉宸抱著戰澤走到上甲板的醫療艙外,守著戰澤一起靜靜等候手術的結果。


  “8月24日黃昏,上將在海魂號上親自主持海葬儀式,五條艦船都鳴炮致敬。那天你也在甲板上,躺在擔架裏。戰澤那天很帥,嶄新的白色製服,頭發整整齊齊地塞在軍帽下麵。很安詳。曉宸親吻了戰澤的雙頰後,把飛鴻海軍的戰旗蓋在他身上,並親手拉起製動繩。”


  聽到這裏,洛林掙紮著要坐起身,“戰澤,我甚至沒有機會最後看你一眼。”洛林在心似乎馬上要炸裂一般膨脹著,他必須去甲板上,他必須向著大海呼喚戰澤的名字。沒有阻攔,羅勁有力的臂膀抱起了床上的病人,向艙外走去。此時又值黃昏時刻,甲板上正在忙碌著為夜航減速而降帆的水兵們,都停下手裏忙碌的任務,默默地注視著他們走向船尾。在船尾,有一個高大的身影憑杆而立,夕陽將他全身鍍上了一層金黃,烏黑的長發在風中飄動,一縷白色,非常醒目。


  曉宸轉過身來,接過洛林,讓他完全靠在自己他身上,羅勁站在他們身後,而他們後麵,是甲板上肅然站立的全體海魂號的官兵們。


  大海茫茫,洛林從來沒有覺得大海如此的廣闊無邊,自己和這艘海魂號如此渺小。“沒有戰鼓的聲音,我去哪裏尋找你!”他絕望地在心中狂呼著。


  迎麵而來的海風,夾著海水的鹹味。洛林耳邊響起戰澤的聲音:

  “生於海,歸於海,這是穆德家的家訓。”


  “生為戰家的兒子,在南海海軍服役,按照穆德家訓,在海魂號上被海葬,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完美的結局!”


  “你問我戰家的家訓嗎?順風’錢’進,哈哈哈哈。”


  一抹笑意掛上洛林的嘴角,“戰澤,你總有辦法在最艱難的時刻讓我笑。快告訴我,你藏在哪一個波浪後麵了?”


  這時候,幾隻海豚躍出水麵,洛林一驚。“這群海豚跟著船隊好幾天了。”曉宸低沉的聲音好像直接從他的胸膛裏震動出來一般,難怪戰澤總說,每次曉宸說話的時候,他都覺得很震撼。洛林又忍不住微笑了一下。


  曉宸低頭看著洛林嘴角的笑意,揉了揉他的頭發。洛林習慣性地摸了一下懷裏,卻隻是碰到了傷口,不禁抽搐了一下。“找什麽?”曉宸關切地問。洛林做了一個吹笛子的動作。他的銀笛,留在了希望號上。“你現在可能還沒有力氣吹笛子。”


  洛林指了指希望號。“你想回到希望號上去?”曉宸問道。洛林點頭。就像他第一次醒來時候曉宸說的,“戰澤不在這條船上了”。雖然這裏是,曾經是戰澤最魂牽夢繞的戰艦,但是洛林對戰澤的記憶,都在希望號上。他想回到他們共同度過了九個月時光的戰艦上去。


  他仰頭看著曉宸,慢慢抬起右手,輕輕撫摸著他鬢邊那縷白發,曉宸沒有避開,反而把臉貼在了洛林的手掌中。想起那晚與羅勁醫師的一番對話和那一句“你相信預感嗎?”洛林把頭埋進了表哥的懷裏,任淚水肆意奔湧。


  未來的路還很長,他們必須互相扶持,每一天,都要掙紮在漩渦邊緣。


  從海魂號上蘇醒後,洛林的傷口終於開始愈合,正如浪升親王曾經說過的,隻有當心靈的創傷開始愈合後,身體才能接受康複。一周後,羅勁醫師終於同意洛林回到希望號上,條件是,羅勁也跟著去觀察一周。他更擔心洛林在熟悉的環境裏睹物思人,不利於他心理創傷的恢複。但同時他又不放心離開曉宸。


  “放心吧羅醫師,我是從陰影中走出來的人,我會保護自己,不再走回頭路。洛林還太年輕,他更需要你。”曉宸從一堆地圖和航海日誌中抬起頭來,對羅勁說道。回程中,曉宸一直把自己埋在工作裏,著手準備方洲移民的船隻建造計劃,計算著方洲各地的人口,交通條件,通過戰家及穆德家的老水手們了解兩家的船隻製造程序、速度和能力。


  “我隻是不放心你太埋頭於工作。”羅勁說著,目光從曉宸鬢邊那縷白發掠過。


  曉宸笑道:“就算沒有你,還有其他人,整天排著隊來敲我的門,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總之就是不讓我一個人待著。這是你安排的嗎?”


  “保證不是我!”羅勁發誓,在心裏想道:他們都是有著各種經曆的水兵,戰士,指揮官,都是過來人。他們比我更懂。


  “蕭建瀾那裏怎麽樣了?”


  “他恢複的不錯,被牢牢地鎖在風神號的底艙,由穆德家的人看守。他哪裏也不能去,更不敢去,想除掉他的人,太多了。”羅勁冷冷地說道。對蕭建瀾來說,關押在戰家的船上,比關在軍艦上更危險。


  “洛林問起過他嗎?”曉宸又問。


  “還沒有。”


  “他也從來沒有向我問起過他的身世。”曉宸若有所思地說著。


  “給他些時間,他有太深的傷口需要恢複。”羅勁一語雙關地說道。


  “你注意到嗎,他第一次清醒過來的時候,好像不記得自己不會說話。”曉宸問羅勁。


  羅勁點點頭,眼睛有些潮濕地回答:“他的確很努力的要說話。”


  “你覺得,醒過來的是,他?”曉宸試探著。


  “我的猜測是,他恢複了一些關於明源小時候的記憶。”


  曉宸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問道:“他也很少再用手語。你認為,他有可能恢複說話嗎?”


  羅勁搖搖頭:“我不清楚。還是剛才那句話,現在,他先需要從最深的傷痛中慢慢恢複,其他一切,隻能留給時間。他還年輕,才十八歲。也許在發達的新大陸,一切皆可能。”


  羅勁看到曉宸對這句話的反應,眯了眯眼睛:“怎麽?”


  曉宸沉默了很久,清了清嗓子,艱難地說道:“我有一個感覺,他不會離開方洲。”


  良久,羅勁輕輕說:“你知道,是因為如果你有選擇的自由,你也會留下。”不是疑問,羅勁知道,雖然他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他覺得那把該死的匕首,正從自己的心中劃過。為什麽,為什麽這些如此優秀的年輕人,這些方洲的救世者,小小年紀,卻要背負如此沉重的枷鎖,還要背負一生!羅勁覺得自己也需要找一個醫師去傾吐一番了。


  “放心去希望號吧羅醫師,換個環境,也許更好。”曉宸看著羅勁的眼睛,似乎讀得懂他的悲傷。“過一周,我也應該過去看看了。”


  三十三天後,洛林回到了希望號,軍艦上的全體官兵都在甲板上歡迎他的歸隊。獨自走進艙房,躺倒在低矮的床鋪,他習慣性地緊貼著艙壁,戰澤的味道包裹著他,閉上眼睛,似乎一切都沒有變,隻是耳邊,永遠沒有了戰鼓的聲音,隻是生命中,永遠沒有了他的另外一半。他們曾經約好一起麵對方洲的沉沒,他們也曾相約一同去往新大陸。他們從來沒有想到過,有一天,他們會麵對生離死別,更沒有想到,這一天來得如此毫無征兆,如此措不及防,如此殘忍無情。“因為自己的愚蠢和懦弱。”這兩個詞,這兩個來自生他卻一直想殺掉他的父親的詞,比魔鬼派來的“內疚”和“自責”還惡毒。


  睜開眼睛,洛林看到床鋪上方的木板上,果然新刻了兩個名字:希望號的戰澤和洛林。


  洛林費力地從床上慢慢坐起,自從一周前在海魂號上醒來後,他就再也不能入睡了。他找到自己的畫本,開始畫起來。畫他腦海中出現的任何美好的畫麵,美好的回憶。這是讓他熬過漫漫長夜、漫漫人生的唯一的辦法。


  因為不能入睡,他也從來沒有夢到過戰澤。他多希望能在夢中再見到他,雖然朝夕相處了三年時間,他們還有很多很多話沒來得及說,因為他們曾經覺得人生還很漫長,還有上萬海裏的漂遙路和上千個夜談的不眠夜等待著他們。


  他想起戰澤曾經告訴過自己,外婆去世後,好幾年她都沒有出現在戰澤的夢裏,直到他遇到洛林的那一天,戰澤才終於在夢中回到了小院兒,看到站在檸檬樹下的年輕、健康的阿婆。


  “戰澤,沒有了你的戰鼓擂動,茫茫大海,我尋不到你。別讓我等太久,你知道我睜著眼睛都能做夢的,所以你任何時候都能找到我。你不是想聽我唱歌嗎?在夢裏我可以說話,可以唱歌,連人魚都說我的歌聲好聽。


  “戰澤,我多想在夢中看見你回到我身邊,執起雙手放我胸前,當我問你一呼一吸之間有多遠,你可以撫慰那痛楚的每次心跳之間。


  “戰澤,在夢裏讓我再將臉貼在你襟前,傾聽裏麵漸漸遠去的鼓點,當我問你去哪裏去哪裏我們曾約好一起,告訴我不要急不要急等海洋豎立起的那天。


  “戰澤,記得那夜我們乘船駛過不夜港,你回眸於星海之間的一瞬讓我難忘,讓我在夢裏看你展露你一成不變的歡顏,我是你不夜港永遠的未眠人,星海中最耀眼的燈塔是我對你燃燒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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