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你的聲音果然很好聽
幾天後,在第三批移民船隊出發之前,明煜和戰濛終於趕到海珠港,同時盈月堡的最後一艘移民帆船也到了海珠港。於是洛林在戰澤號上迎來了最大親友團:母親浪瑤、父親洛峰岩、哥哥洛青、姐姐洛桐、姐夫戰濛、外甥女思燃、舅舅浪升、表哥曉宸、表姐曉容、表姐夫東樺和他們的孩子們,當然,還有最重要的一個人,哥哥明煜。此外,戰洲也來了。冰河沒有像以前那樣遠遠地躲在眾人後麵,而是微笑地和每個人打著招呼,忙前忙後地照顧女士們。小思燃似乎記得冰河,在眾多想抱她的舅舅裏,選擇了冰河,搞得親舅舅洛青非常傷感,隻好在姐姐洛桐懷裏尋找安慰。正享受冰河的懷抱的思燃見狀,又著急著要求回到媽媽的懷裏,逗得眾人笑起來,最後還是爸爸戰濛的肩膀勝出,高高興興地騎在戰濛的脖子上,咿咿呀呀地笑著。
“以後,思燃的弟弟妹妹們會羨慕她出生在方洲,坐過大船。”浪升感歎著,並對身邊的明煜輕聲說道:“今天這些人裏,除了我和曉宸、洛青還有戰濛最後隨海魂號進入通道,其他人都會這次離開方洲。你決定了嗎?”
明煜滿臉笑容地看著戰濛和騎在他脖子上的思燃,低聲回答道:“洛林的決定,就是我的決定。”
“你父親那裏?”
“那是他自己的選擇。”明煜的目光掃過洛林,他正和母親浪瑤坐在甲板的一個木箱子上,趁浪瑤在看思燃,悄悄從她手裏的茶碟上拿起精美的茶杯,喝了一口,又輕輕放回去。
“那個人,到底是怎麽沒的?”浪升繼續輕生問道。
“雪天山城路滑,據說是從台階上失足滾了下去,折斷了頸骨。”明煜用最輕的聲音回答道。蕭建瀾在兩年前皇宮會議結束後第二天,突然離奇死亡。當時,明煜和戰濛還沒有離開京城。
“我是看著洛林長大的,了解他的脾氣。他一旦下了決心,不會改變。我雖然不忍他獨自麵對自己的選擇,但是,我還是希望,你能有自己的決定。明煜,你母親……”
“母親會希望看到我和弟弟在一起。”明煜果斷說完,向浪升行了一個禮,直奔洛林而去。
洛林喝完了母親杯中的茶,因為母親杯子中的茶才是最好喝的,因為這是最後一次了。
“還記得鳴沙堡的奶茶嗎?下次我煮給你喝,我可是專門從師學過的呢。”明煜等洛林悄悄把空杯子放回到浪瑤的手中後,蹲下身來對他說。
洛林則做了一個吃烤肉的動作。“最後一次護送任務完成後,你可以直接去鳴沙堡,和我在那裏匯合,你想吃多少烤肉都行。”明煜笑道。洛林的臉色卻蒼白了一下,低下頭。他和明煜爭論過,但是明煜非常明確,在他們都完成了自己最後的任務後,再也不離開弟弟。
明煜摟了摟弟弟,豪爽地說道:“到時候我們可以在方洲自由馳騁!”
十個月以後,又是起程時刻。長達三年的方洲移民計劃的最後一批移民船隊即將離開方洲,這也是最大的一個船隊。都說長痛不如短痛,但是離別,是沒有短版的。在長達三年的時間裏,大家都在不同程度的道別、離別、永別中度過,而這次,將是真正的最後一次了。
曉宸跪坐在海魂號艦長室的地板上,地上放著一個燙印著盈月堡城徽的樟木箱子,這是洛林送過來的。把手放在箱子上良久,曉宸才打開箱蓋。一股樟木的清香撲鼻而來,裏麵是滿滿一箱子的畫本,最上麵,一個栩栩如生的精美的飛鴻折紙。曉宸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按住自己的酸脹的雙眼,右手拿起信箋。
敬愛的表哥,
謝謝你接受我的選擇。請原諒我自私的逃避。實在是太艱難了。這每日的掙紮,身心疲憊,我隻想盡快找到永恒的安寧。對不起我不能陪在你身邊,留你獨自堅強。請你一定要堅持住,為了我們這幸運的幾個人,我們這個兄弟連。祝你們在新大陸,代我們活出嶄新的人生。
這裏是我所有的畫稿,記錄了我眼中的二十年人生,和我們一起經曆的尋找新大陸的過程。請在新世界裏,講述我們的故事,世世代代,記得我們從哪裏來,記得曾經的方洲,記得方洲的我們。
終有一天,我們會在彩虹的盡頭,再次集結。
愛你的表弟,
戰澤號洛林
攝政819年10月10日,於海珠港
自懂事起,曉宸就不曾放聲痛哭過。但原來,眼淚可以像洪水一樣衝走鬱結多年的堵塞,撫平龜裂的堤岸。而洪水過後,天空依然會有彩虹。
攝政820年2月,夕陽將兩個並肩站立的身影拉得長長的,斜斜地拖在甲板上,把飄飄的白衣映成了淡紅色。洛林和冰河站在戰澤號的船頭,目送著最後一隊移民船駛進通道,駛離這個世界,這個叫做方洲的世界,與停泊在無風帶裏的另外一百五十艘大帆船匯合,將順著通道的另外一端進入一個空間大陸。
從他們的角度,龐大無比的四桅巨型帆船“最後的方洲”和緊隨其後的海魂號已經漂浮在半空中了,通道口內傳來了上百艘帆船的集結號聲。突然,從“最後的方洲”上傳來了高亢嘹亮的男高音,很快,歌聲匯成千人合唱,他們唱的,正是海珠港最著名的歌謠《不夜港》:
看銀色大河將我纏繞,看碧色海灣將我擁抱,
駕粼粼波光將船隻搖,乘幽幽碧浪將白雲邀。
遠洋吧遠洋吧,四海為家的少年郎心比天高。
聽風吹千帆帆過多少,聽誰唱船歌歌聲未了。
祈閃閃星光把歸途照,盼脈脈順流托船起錨。
歸來吧歸來吧,不夜海港的未眠人妝容已老。
曾發誓再不流淚的洛林,把右手按在左胸前,安撫著那裏的痛。他想起七年前那個海灘上的篝火家宴,也是這樣一個微風拂麵的傍晚,在疊濤城的城堡海灘花園裏,他彈奏著曼陀林,戰澤唱起這首歌。那時候生活是多麽的無憂無慮,沒人知道末日的詛咒,沒人知道新大陸的存在,沒有移民,沒有選擇,沒有生離死別,有的隻是十幾歲的少年們對未來的憧憬:成為一名海軍,成為飛鴻精英騎士,和哥哥洛青,表哥曉宸,新朋友戰澤一起,馳騁方洲大陸所棲身的海洋。
“我們向他們告別好不好?”冰河那好聽的男低音在洛林耳邊響起。洛林點點頭,於是洛林從懷裏掏出銀質短笛,回應著“最後的方洲”上的合唱,吹起《不夜港》那悠長浪漫又不失歡快的曲調。穿透力極強的笛聲向四周飄蕩開去,向東追隨著大船在通道入口處隱去。
四個月後,戰澤號承載著洛林和冰河以及一群像他們一樣對方洲有著不能割舍眷戀的水手們,返回到了海珠港,大家紛紛離船上岸,尋找最後的棲息地,船上隻留下洛林與冰河。
“我明天一早上岸去,和這個城市做個後的道別。”冰河輕聲地說道,“不知道還能不能吃到蘇菲媽媽做的可諾力煎餅卷兒。”望著黑乎乎的碼頭,冰河突然念叨了一句。雖然近幾年來,雪山般冷漠的冰河已經融化了不少,但這樣直白感性的流露,還是非常少見的。洛林明白冰河沒有說出口的請求。五年來,洛林從來沒有離開過戰澤號,沒有登上過方洲任何一塊土地,一年前,當冰河終於找到洛林的時候,曾經試圖勸他上岸去看看。都被洛林拒絕了。離開這條船,就像魚兒離開了水,洛林想想都覺得窒息。
所以當第二天一早,冰河看到甲板上一身戎裝等待出發的洛林的時候,他驚訝之餘又如釋重負,洛林,終於邁出了這一步。
他們推門走進戰澤外婆家的坡頂小院,一別將近五年,小院依然幹淨整潔,看得出一直有人在悉心打掃。院中的檸檬樹上,結滿了沉甸甸的大檸檬。走進房間,洛林直奔書桌而去,拉開抽屜,那個木盒子還靜靜地躺在那裏。取出木盒,打開密碼鎖,裏麵是幾封信,和那本《夏洛特小姐》。那幾封信,是當年他們三人給對方留下的訣別書。
洛林:
此時此刻,你正在我身邊寫著你的訣別書。明天,我們就要啟程去尋找湧泉王子說的無風帶,去尋找新大陸的入口。我向蒼天、大海、星空、宇宙祈求:我們永遠不會讀到彼此的訣別書。
但是如果有一天你讀到這封信,說明你足夠堅強,因為即使沒有了我在你的身邊,你終於回來了!回到這個小院兒,回到這個房間,回到這個書桌前。你會是什麽樣子了呢?老了?胖了?頭發花白了?還是依然那個少年的你?
如果我死在陸地上,請千萬不要將我埋葬在冰冷的地下,因為我要像穆德家的家訓那樣“生於海,歸於海。”如果我死在戰艦上,請為我高興,因為海軍的海葬是我的最高的榮譽。
你總說我像個戰鼓,永遠不知疲憊地擂動著。當有一天,你聽不到這個聲音的時候,請不要難過!你去看大海,我就在每一個波濤裏跳動著。記得原大陸裏一個關於美人魚的童話嗎?我才不會是個泡沫,我一定會是那個最高的波浪,頂著最帥氣的浪花,向你撲過來。你的臉上最好是陽光般的笑容,而不是比我還鹹的淚水。
我們說好要一起麵對末世的巨浪。如果我食言了,那你也就不必在末世的巨浪前等我,因為你可以去新大陸啊!但是如果我們沒有找到新大陸,那麽我希望你有另外一個人可以牽手麵對最終時刻的降臨。冰河就是一個很好的人選,我覺得他生存能力特別強,和你這個幾次死裏逃生的神奇存在一起攜手,也許你倆能逃過方洲末世呢!
寫了這麽多字可真為難我了。你知道我的,很能說,但是就怕寫字。
明天怎樣,未來如何,我不知道,無從想起。但是我知道現在你的樣子:在我身邊,埋頭伏案,寫著你的訣別書。如果我會畫畫,我會把你現在的樣子畫下來。但是,我隻能把這個畫麵,刻在我的腦子裏。
親愛的洛林,我生命中的夏洛特,你長詩的結尾,不是悲劇,不是迷茫,不是小船上靈魂遠去的失落的麵龐,你是堅強的少年,方洲的傳奇!在新世界裏,希望有人能讀到我們的故事,相信我們存在過,笑著我們的笑,哭著我們的哭,希望新世界裏,不再有詛咒,不再有末世。
戰澤書於不夜城
攝政815年十月十二日
那晚,他們留宿在小院兒。在夢裏,在小院兒的檸檬樹下,洛林終於見到了戰澤。他們說了很多很多話,夢醒之後,洛林卻隻記得一句,戰澤說:“你的聲音果然很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