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0章 楊小先生
走南闖北這麽些日子,這間墨者雲集的客棧大概是小丫頭住過的客人最熱情的客棧了。
眾人聞言哈哈大笑。
“有意思就對了,我們墨者可沒那些儒家弟子那麽死板,往哪裏一座連個屁都不能放,必須要正襟危坐。”
“小姑娘修為不俗嘛,將來一定是個叱吒風雲的女俠!”
楊柳愛聽這話,朝那位戴鬥笠的老漢抱拳道:“哪裏哪裏,比不上老人家您修為高深。”
那老漢皮膚黝黑,臉上滿是皺紋,握著酒杯的手滿是老繭、幹枯而粗糙。
他聽見小丫頭誇自己修為高深,裂開少了兩顆門牙的嘴哈哈大笑,
莫毅朝在場眾人抱拳行禮,說句“小妹性子跳脫,讓諸位兄弟見笑了。”帶著眾人去櫃台開了房間,朝樓上走去。
“大哥,你說為咱們也不是沒見過墨家遊俠,為啥別處見得都沒這裏見得熱情哩?”楊柳問。
莫毅想了想,道:“大概是因為這裏是儒墨兩家意識形態交鋒最為正麵、最為激烈的地方吧,所以這些墨者都下意識放大了墨家的特質。”
說到這兒,他的話收了三分,“不過到底是不是這樣,還得去儒家弟子開的客棧看看才知道,他們如果越發的一板一眼講規矩,那我這判斷才算正確。”
楊柳來了興趣,“大哥,要不咱們晚上換裝去儒家客棧看看去?!”
“有機會再說吧,大哥還有要事要辦,得離開一下。”
“公子要去草廬?”顧盼兒問。
莫毅點點頭,“墨家108任俠的位置是固定的,不能一直空著,王叔的牌子必須還給草廬。”
楊柳道:“大哥,能帶我們一起去不,墨家草廬天下聞名,我想去見識一下。”
莫毅搖頭,“草廬乃墨家巨子所住之地,是墨門的總部,我拿著牌子都未必進得去,你們還是先留在客棧吧。”
……
吃了晚飯,莫毅獨自離開客棧去往草廬。
墨家草廬在城外十裏處,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與孔府僅一牆之隔。
魯國都城沒有宵禁也沒有晨鍾敲響的說法,城門從早到晚開著,莫毅直接騎馬出城,一路暢通無阻。
不多時到了草廬,才發現那真是一座茅屋,規模隻比尋常農家大了些許,連圍牆都是籬笆牆,裏麵還種著菜,與旁邊高牆大院的孔府近乎天上地下。
莫毅仔細看了半天門牌,才終於確定這真是王叔口中墨家巨子所住的地方。
“還真是節儉啊……”莫毅讚歎道。
一名穿勁裝的漢子從廚房裏端著碗麵出來,邊吸溜著麵邊嘟囔道:“兄弟來找巨子?”
“是,煩請兄弟通報一聲。”
“不巧得很,巨子溜出去喝酒了,恐怕要明天才會回來。”
“既然如此我改日再來,有勞了。”
莫毅見此人是四境修為,想來應該是排位靠前的任俠,但不知道跟王叔關係如何便沒多聊,抱一下拳告辭離去。
“等等!”
走出幾步,漢子忽然叫住了他。
“兄弟有事?”莫毅停步。
漢子端著麵走出草廬,仔細看了看他腰間的赤刀,臉色漸漸凝重,“王五兄弟出什麽事了?”
“兄弟是王五的……”
“生死之交。”
莫毅一時熱淚盈眶,不知怎的,一股從未有過的委屈的溢滿胸膛,從懷裏取出木牌,顫聲道:“王叔他……王叔他被聖火教害死了……”
漢子似乎早已料到此事,端麵碗的手顫了一下立刻恢複平靜,“唉,跟我進來吧。”
進了茅屋,漢子掏出火折吹亮,又從方寸物裏掏出油燈,才總算讓昏暗的屋子有了光明。
“見諒,曆屆巨子都是窮光蛋,用不起油燈。”
莫毅點頭,沒說什麽,住的屋子都四處透風,點不起燈一點也不奇怪。
“我叫荊梁,墨家任俠第十一。”
漢子將墨家木牌放在矮案上表明身份。
“荊叔好,我是王五的親傳弟子莫毅。”莫毅也將王五的木牌放到桌上。
兩塊木牌忽然放出一道亮度顏色完全一致的亮光,就像吸鐵石般自行貼在一起。
荊梁歎了口氣,“木牌是真的,如此說來王兄弟真的死了,是因為在吞火國那一戰嗎?”
莫毅一愣,“荊叔知道?”
“王兄弟在吞火國大戰烈火裏耶一事早已傳遍墨門,隻是我們都以為他早已死在吞火國,沒想到竟還有你這個傳人。”
莫毅便將王叔身受重傷後在會稽郡隱居並最終被烈火裏耶發現屠寨之事說了,
聽完後,荊梁歎道:“唉,沒想到震驚江湖的扁擔寨慘案是因為王兄弟而起,他素來俠義,恐怕死時一定對自己害了扁擔寨村民懊悔萬分。
唉……糊塗啊,他該回草廬隱居才是,那樣起碼我們可以保護他。”
“王叔知道自己將不久於人世,所以想落葉歸根,隻是沒想到烈火裏耶居然找了過來……”
莫毅想到老族長他們都是因為自己和王叔才送了性命,也自責萬分。
荊梁道:“事已至此也不必太自責,王兄弟的仇就是我們墨門的仇,將來定要聖火教付出十倍百倍的代價償還。”
“謝荊叔。”
“應該的,我與王兄弟是過命的交情,理應替他報仇雪恨,何況誅滅邪教本就是墨家任俠責無旁貸之事。”
荊梁道,“莫賢侄,你今晚先回去休息,等明日巨子回來,我第一時間通知你過來繼承王兄弟的任俠稱號。”
“荊叔,這事這麽急嗎?”
“唉,你不知道我墨門的規矩,王兄弟的死訊一但得到確認,他的任俠之位就會由其他人頂替。
如今儒墨兩家的競爭勢頭愈演愈烈,任俠已經從之前的遊俠變為了管理層,有許多墨者盯著,拖得越久,你麵臨的競爭越激烈。”
荊梁道,“你是王兄弟唯一的傳人,我不能讓這個位子給別人做了。”
莫毅如今習慣隱藏修為,隻將外放的氣勢維持在三境初期,荊梁修為在他之下,所以沒看出來。
“荊叔,王叔不是個在乎權利的人,我也不是,既然任俠的位置有這麽多人等著,那我就不爭了,留給他們把。”莫毅道。
王叔的脾氣他十分了解,對自己的期望也顯而易見,他希望自己成為一個自由的人,一個可以仗劍行天下的遊俠,所到之處就是俠義興起的地方。
如果任俠成了管理層,勢必會困在一個地方,這違背了王叔的初衷。
“混賬,你是王五的徒弟,你不繼承他的任俠之位,難道還讓別人繼承不成?!”荊梁怒道,“你可知人是最容易遺忘的,一但你放棄他的任俠稱號,至多十年,世間就再沒人記得曾有任俠王五這個人了,你作為他的弟子,難道要丟了傳承嗎!”
這番話就像晴天霹靂般在莫毅耳旁炸響。
是啊,人是最容易遺忘的動物,尤其是在古代,如果不能彪炳史冊,哪怕是在偉大的人也會被淹沒在曆史的滾滾長江中。
如果王叔的俠名從此沒了,那自己怎麽對得起王叔。
“你先走吧,回去想清楚再來答複我。”荊梁似乎被氣得不輕,起身直接往門外走。
莫毅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隻得告辭離去。
回去的路上莫毅想了很久,因為實在拿不定主意便決定會房間後親自去玉簡問問王叔。
雖然王叔說沒事不要再進入玉簡,但事關重大也隻好進去了。
回了客棧,發現楊柳他們都不在房間,看著留給自己的字條,莫毅無奈的搖了搖頭。
【大哥,我們去對麵‘忠勇坊’看那些儒家弟子是還不是一板一眼了】
唉,那丫頭的好奇心一但被勾起來,就再也按耐不住,也不知道這脾氣將來是福是禍。
莫毅催動神識去往玉簡,一道金光閃耀又把他擋了回來。
“什麽情況,怎麽進不去?”
莫毅又試了三次,依舊被拿到銅牆鐵壁般的金光擋在外麵。
忽然他心湖中響起蚩尤的聲音:“小子,你多大了,還事事要問別人,想繼承任俠之名就去繼承,不想繼承就不繼承,哪那麽多事情。”
莫毅一愣,不禁搖頭苦笑。
蚩尤的聲音消失,王五的聲音響起:“莫毅,你長大了,這些事情你自己決定吧,一切隻需遵從本心即可。”
“知道了王叔,我自己會看著辦的。”
心湖中再無聲音,一切又重歸寧靜。
莫毅聳了聳肩,有些擔心楊柳又闖禍,離開客棧在一條僻靜巷子換了青衫,動步去往忠勇坊。
忠勇坊裏除了老學究們穿著袍子,全部是清一色的青衫讀書人,不知道的還以為進了哪間儒家書院。
莫毅在坊市裏邊逛邊找楊柳等人,很快就在一座叫“浮白酒樓”的大堂發現了正襟危坐的楊柳等人。
“這是在曲水流觴?”
隻見那大堂裏竟有一個蓮花狀的水池,不斷有小二將盛滿酒水的木碗從入水口那頭放進池子,讓它隨水流無序的飄向各個酒客。
當莫毅進來時,木碗剛好漂到楊柳身前。
小丫頭直接撈起木碗一飲而盡,朗聲道:“浮白美酒鬱金香,木碗盛來明月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
莫毅差點一口血噴進池子裏,下丫頭當文抄公當的如此心安理得,實在讓人佩服!
在場的書生都被最後兩句給震了,紛紛起身朝楊柳抱拳作揖。
“客氣客氣,不過是靈光一閃而已,讓諸位見笑了。”楊柳起身作揖還禮。
“唉,這就是天賦的差距啊。”一名書生感慨道,“想我丁某寒窗苦讀二十載,所作之詩竟比不上楊姑娘之萬一,慚愧,實在是慚愧。”
“別這麽說,詩詞隻是小道。”楊柳擺手道,“諸位隻要切記我輩讀書人寒窗苦讀是為了什麽即可,詩詞上的高低無所謂的。”
“不知楊姑娘有何高見?”眾人躬身受教。
楊柳清了清嗓子,“已在下淺見,我輩之所以寒窗苦讀,是為了一個遠大的理想,即‘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簡而言之,先想要做君子賢人,首先要記住一句話‘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話說完,滿堂寂靜,所有人的表情都想被人用狼牙棒狠狠砸了一下腦袋,全呆滯了。
莫毅哀歎著捂住自己的臉。
唉,緊趕慢趕還是慢了一步啊……
自己說過的橫渠四句和範大人至高語錄全被這丫頭拿出來顯擺了。
所有人開始起身朝楊柳行拜師禮。
“夫子說三人行必有我師,果然千真萬確,楊先生,請受我等一拜。”
楊柳本來得意洋洋,心說就知道大哥的話能震得這些土包子一愣一愣的,誰曾想這些家夥楞大發了,開始管她叫先生,裏麵還有顫顫巍巍的老夫子,頓時慌了神。
不好,大哥的名言威力太大,我得趕緊溜才行,不然就被這些家夥記住了!
楊柳急忙朝顧盼兒他們使眼色,示意趕緊走人,腦袋上就挨了一巴掌。
“你惹得好事。”
“不好,大哥來了,風緊扯呼!”楊柳小手一揮,就要帶一眾姐妹姐妹開溜,被莫毅直接抓住腰帶拎了起來。
“抱歉,小妹胡鬧給大家添麻煩了。”莫毅道歉後對傻眼的小二道,“酒錢多少,我這就結賬。”
見女先生被拎了起來,書生們怒了。
“放下女先生,你怎可如此無力!”
“沒錯,快把女先生放下!”
“豎子無禮,你可知你拎著的可能是未來的一代大儒嗎!”
莫毅:“……”
顧盼兒、兔美、空海、沈珠兒、郭寧:“……”
楊柳:“……”
眾怒難犯,莫毅隻好把楊柳放下,“各位,小妹的學問尚淺,剛才那些話不過是突然奇想而已,還請各位不要放在心上。”
“你什麽意思,你是說我們的學問都做到狗肚子裏去了,連個突發奇想都沒有嗎?!”
莫毅徹底無語,輕輕掐一下楊柳的胳膊,示意她自己捅的簍子自己補。
楊柳頓時臉拉的老長,這不能怪我啊,誰知道他們這麽見識,隨便說兩句就這麽大反應啊。
“說兩句吧,不然咱們回不去了。”兔美輕聲道。
唉,也隻好繼續白話了。
楊柳清了清嗓子,朝眾人作揖道:“多謝各位的抬愛,但我大哥說的沒錯,我的學問確實遠未到家,還請各位不要在稱呼我先生了,豈不知傷仲永呼?”
那些書生老夫子全部一愣,“傷仲永,那是什麽?”
莫毅覺得大事不妙,怎麽感覺窟窿越捅越大了?!
“所謂傷仲永嗎,是我大哥為了勸我奮發努力而寫的故事,如果各位想聽,我可以交給各位聽聽。”
眾人道:“願聞其詳。”
“會稽民方仲永,世隸耕。仲永生五年,未嚐識書具,忽啼求之。父異焉,借旁近與之,即書詩四句,並自為其名。其詩以養父母、收族為意,傳一鄉夫子觀之。自是指物作詩立就,其文理皆有可觀者。邑人奇之,稍稍賓客其父,或以錢幣乞之。父利其然也,日扳仲永環謁於邑人,不使學。
餘聞之也久。明道中,從先人還家,於舅家見之,十二三矣。令作詩,不能稱前時之聞。又七年,還自揚州,複到舅家問焉,曰“泯然眾人矣。”
王子曰:仲永之通悟,受之天也。其受之天也,賢於材人遠矣。卒之為眾人,則其受於人者不至也。彼其受之天也,如此其賢也,不受之人,且為眾人;今夫不受之天,固眾人,又不受之人,得為眾人而已耶?”
聽完這篇《傷仲永》,那些原本朝莫毅怒目而視的書生夫子們沉默了,隨後表情變得恭敬。
他們一齊朝莫毅作揖行禮,“我等受教……”
莫毅微笑還禮,丟下一把銅錢,夾起楊柳逃出了浮白酒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