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七章 不甘心藏起又不想給人看的珍寶
原本郭碧玉就嫌棄齊延年的班子已經配不上揚羽,齊延年發話之後,她爭取都懶得爭取一下,徑直便重金砸向了十二花事坊。
十二花事坊的十二花魁紅透上京,哪裏是齊延年那樣的小班子能比得的?
且不說技藝超群,她們個個都如同嬌花一般,春蘭秋菊各擅勝場,哪怕是光看看就賞心悅目的,可比齊延年班子中那些看相貌就參差不齊的樂師強了百倍千倍!
這十二個女郎次第到安排的好的位置,有的懷抱琵琶,有的手執玉笛,還有的站於高處,手中拿著飄蕩著大紅細綢帶的、隨風烈烈起舞的鼓槌,在千嬌百媚之中平添了幾許豪邁氣魄。
郭碧玉不知道揚羽到底要獻演什麽樣的曲目,那是由他自行安排的——她也相信揚羽能做到最好,所以她隻要全力支持和靜靜等待就好了。
素白的霞光綾在日光之下閃耀著流光,在這一片流光溢彩的“白”中,一個黑衣男子拾級而上,從容不迫地踏上了高台的第二層。
他柔軟的烏發垂在腦後,不曾插上玉簪,而是用黑色金邊的發帶高高束起,寒風吹過,發帶共發絲飄拂,有了一種別樣的浪子氣息。
他柔和的、泛著水光的桃花眼嵌在白皙的臉龐上,紅馥馥的唇微微揚起——是那麽自信,那麽奪目。
就算郭碧玉沒有刻意去聽,周圍的議論聲也紛紛入耳,雖然太過雜密聽不真切,但是其間夾雜著的驚歎卻那麽明顯。
因為這登台的青年俊美得實在不可思議。
郭碧玉看著遙遙相對的揚羽,雙手緊緊交握在一處,黛眉輕揚,眼中露出了十二分的高興來。
她家揚羽當真是耀目的人啊。
不像以前,揚羽唱曲或者吹笛的時候常穿寬袍大袖的衣服,今天反而穿了一身黑色的勁裝,這勁裝顯然極度合身,覆蓋著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的矯健身軀,寬肩窄臀——那是可以令小娘子們著迷的流暢而充滿力量的線條。
他不像是時下流行的弱美少年,也不像是高大俊朗的世家子弟,可反而更有著一種別樣的、令人迷戀的魅力。
就算郭碧玉覺得兩輩子為人,也並不曾在往昔看過揚羽的這一麵,雖然老臉微紅,還是目不轉睛地盯著看,舍不得錯過任何一幕。
此時揚羽手臂微微抬起,郭碧玉才看到他手中執著一把寒光閃閃的長劍。
雀兒先雀躍起來:“揚小郎這是要舞劍呀!”
那把劍被揚羽袖手一橫,金色的劍穗便襯在黑色的勁裝前,更加奪目。
他拱手向朱雀門的方向而拜,須臾,那擊鼓的女郎“咚咚”兩下鼓響,揚羽緩緩地站起身來,將長劍徐徐繯轉了一圈,如同行雲流水一般向前揮動,而身姿如同是被那長劍帶動了一般,每一步都極有力度卻不粗壯,敏捷卻不虛浮。
伴隨著鼓聲的每一下起落,他每個靜止時的姿態都沉穩利爽,如同俠客繪卷中畫像;而當他行劍的時候,動作卻連綿不絕,如同長虹遊龍!
數息過後,在鼓聲停駐片刻之後的瞬間,一聲錚然的琵琶響聲為疾風驟雨般的劍舞拉開了序幕,各樣樂器紛紛加入,便如同俠客對決之時兵刃相對的聲音,如同戰場之上兩軍廝殺中疾馳的馬蹄聲。
揚羽也隨著這極快的曲樂加快了舞劍的動作,疾若狂風,矯若遊龍,劍光伴隨著他黑色的勁裝便如同一團黑雲之中夾雜著道道閃電,可他頭上飄動著的金色發帶,還有那隨著劍舞飛舞起來的金色劍穗,就如同透過層層黑雲的金色天光,每一次拂動,都撩撥著人的心緒!
郭碧玉雙眸瑩然,朱唇輕顫。
她是第一次看揚羽的劍舞。
她知道揚羽並沒有找一個名師來學習,隻是看人家的劍舞,在那座他和她曾經一起攀爬上去的城牆上苦練不輟,但她從來沒有想到他這樣有天分。
她再度驕傲了,因為揚羽。
而此時台上的揚羽額頭上也沁出了汗珠來,瑩潤地閃耀著,時而修長的腿筆直地朝天登去,手中長劍筆直橫揮,如同大鵬展翅一般,時而折腰向天而刺,便如盤根老樹之上蓬勃的新枝。
在一片身著素白霞光綾的樂師中,他一身如墨,盡興執劍而舞,輕緩處如同徐徐書寫一劃三折、波磔之美;迅疾處便似在醉意狂草,揮毫潑墨!
郭碧玉看得自是如醉如癡,不知什麽時候,曲聲漸輕,樂器一樣一樣的撤出了這場劍舞之樂,而揚羽的動作再度舒緩而閑適起來。
間或響起的鼓聲中,伴著悠悠笛音,便如同久在江湖的俠客於綠柳春雨之中,解下長劍,立於煙雨中一葉扁舟之上,用長劍去接那淅淅瀝瀝的雨滴。
洗淨疲倦,洗淨風塵,洗淨殺戮。
揚羽姿態極瀟灑的收回手中的長劍,就如同蕩開一蓑煙雨,水波輕漾中,笛音也到了尾聲,隻餘殘留的鼓聲餘韻,便如同在清波之上漸漸消失的波紋。
待等所有的曲音都消失,四麵安靜的這一刻,揚羽才露齒而笑,再度向遠處朱雀門之上那個黃羅傘下的人影叩拜。
他再起身時,四周猛然響起一波又一波的擊掌叫好的浪潮,浪潮中夾雜著無數驚歎聲和尖叫,他便微笑著向四周致意,才下了二層的高台,卻不曾自己先走,而是向十二花事坊的那些奏樂女郎拱手拜謝,然後又極有禮的請她們先走。
彩棚之中,季雲起和杜實春才回過神來。
季雲起道:“這是那位揚樂師。”他道,“但他不過是花江夜宴那晚初初成名,以正常論,還不夠資格上這百戲大賞,更別說能在聖上登樓觀賞的一個多時辰中排上號了。”
杜實春道:“且不管他是怎樣能上台,但是這舞的確看得人的確胸懷激蕩、極為盡興。十二花事坊的奏樂也好。”他轉頭吩咐道,“賞。”
他既然帶了頭,這彩棚之中其他相熟的人自然也紛紛應和,又難免打趣他原本就是想賞賜十二花事坊的女郎們,反倒拿這舞劍的揚樂師做由頭。
另一處彩棚中,安子鶴的手輕輕在桌案之上摩挲著,他從揚羽登台伊始,便不曾移開過目光,直至揚羽從另一側下場而去,他仍是緊盯著那道身影,目光灼灼。
安鳳兒覺得安子鶴的目光仿佛要吃人一樣,便咬唇道:“這個樂師就是郭大娘子力捧的那個樂師。”說到這裏,她的語氣頗有些憤憤的,“上京中還少有不知道的呢,當真是不知廉恥,哥哥,鳳兒真是替你不值,你對那粗俗女子那般另眼相看,原本是她的福分才對,可她卻偏偏要追著一個樂師到處跑。”
安子鶴隻是靜靜的沒有說話。
“兄長若是不喜——”安鳳兒湊了過去,道,“找人將這樂師除去不就好了嗎?”
話音剛落,她便看見安子鶴的頭扭了過來,一雙眼睛如同滲了寒冰,十分陰冷駭人。
安鳳兒打了哆嗦,顫聲道:“哥哥,鳳兒是說錯了什麽嗎?您幹嘛這樣看著我,怪嚇人的。”
安子鶴突然笑了一下,道:“我是怕你小小年紀,不知道輕重,犯了錯。”他輕聲道,“你是個姑娘家,不要動輒喊打喊殺的,那個樂師不是奴籍,你若是對他動手,會犯律條的。”
安鳳兒這才鬆了口氣,反而更為安子鶴難過。
兄長連這樂師是不是奴籍都打聽過,看來是真的對郭家大娘子很上心了,她心中愈發恨郭碧玉恨得咬牙切齒——這個不知道好歹的女人!
無獨有偶,郭碧玉正臨窗而立,也在咯吱咯吱地咬牙。
青燕道:“大娘子,您這是……”
“唉。”郭碧玉歎了口氣,“我好氣啊。”
青燕就不懂了:“揚小郎這劍舞這般高妙,大娘子您聽,現在大家夥兒還叫著好呢,您氣什麽?”
“我就是氣這些人啊!幹嘛一個個都看著揚羽。”郭碧玉臉色沉得如同能擰出水來。
“我好想把她們的眼睛都挖掉啊。”郭碧玉嘟著嘴道。
雀兒急忙捂住了眼睛:“大娘子饒命!”
青燕“噗哧”一下就笑了出來:“大娘子,您這可就不講理了,揚小郎以後可是會越來越有名的,到時候怕是要比仇十郎還要招人喜歡,你還能防著人看嗎?”她看了一眼高台那邊,道,“您要不要打賞呢?”
郭碧玉道:“要。且按照原來定下的數目讓玉楠和玉鬆去吧,太多了也不好,招眼。”
墨鴉在旁邊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好像原來的數目就不招眼似的!
郭家大娘子賞賜三十匹絹綾、三百緡錢的消息便如同在湖中投了一個大石頭一般,迅速地傳遍了高台左右的彩棚!
季雲起笑了一下,道:“這便明白了,原來還是這位郭家大娘子,她一直扶持揚樂師,這真可謂是不遺餘力了。”他拍著杜實春的肩膀道,“想必請十二花事坊佐奏也是這位郭大娘子的主意——而今方知,有錢能使鬼推磨呀!”
杜實春疑惑地晃了晃頭,剛要開口,又覺不妥,便將疑問收起,而是慨歎道:“就算是錢可通神,她能走通全大人的門路,也是一樁不得了的事,全大人又不缺錢。”
季雲起摸摸下巴,笑道:“是的,這位郭大娘子也著實是了不起,有她在後麵推動,經此千秋節,揚樂師怕是要紅遍上京了。”
杜實春掀起簾子,看著外麵的議論聲,道:“隻是這樣兒大張旗鼓的,到底對她的名聲也不太好。”
“揚樂師著實太招眼了。”季雲起道,“郭大娘子此舉也有昭然回護的意思——我倒覺得她是存心的,讓那些對揚樂師心存覬覦的人在動他之前先要掂量掂量。”他突然笑起來:“再說了,如杜賢弟與我這樣的人,便不會同那些俗人一樣,是也不是?”
…?……?…
朱雀門的城樓上,全錦的手心都完全汗濕了!
自從多年前聖上觀看劍舞的時候遇刺,便再也沒看過劍舞了——起碼在宮中已經是無人敢演了。
他竭盡全力、用盡小心伺候的這位黃羅傘下的中年人,正抬手拈須,眸光之中盡是深思之色,隻是不知道是為了剛才那場劍舞,還是高台處那嘩然的議論和小小的躁動。
全錦低頭抬眉,偷覷著皇上的神色,見他並沒有什麽不悅之色,卻仍不敢掉以輕心。
良久,皇上才道:“你看這場劍舞如何?”
全錦急忙低頭躬身道:“回皇上,在您麵前,奴婢怎敢擅評?”他語氣又急切了些,道,“若是聖上不喜這劍舞,奴婢重重責罰那獻舞的樂工便是。”
旁邊的皇後卻道:“宮裏的事情你不該不知道,這樣重大的日子,獻藝單子原該一審再審,一點兒差錯也不能有,難道事前都沒經過你的手麽?這可就大不應該了!”
“奴婢有罪,請娘娘重罰。”全錦立刻跪下了!
皇上低頭看著跪伏於地的全錦,卻沒有說話。
這一瞬間全錦覺得渾身上下好似都被看透了,後背也浸出了冷汗。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全錦才聽到皇上淡然的說道:“起來吧!宮裏那些不在明麵兒上的忌諱,外麵的人哪裏會知道。不要為難那樂師,一同看賞便是。”
他頓時在心裏鬆了一口氣,差點癱在地上,叩首道:“皇上聖明!”
——《卷二·黃梅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