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四章 玉人未醒
郭碧玉靜靜地看著前方。
最後一滴眼淚就在她下頜處將掉未掉,她伸手將它抹掉了。
她帶著笑意,聽著揚羽娓娓道來的那些話——那並非恭維,她懂的,而是揚羽是真心實意地那樣認為。
她深吸了一口氣,平靜地道:“那有什麽關係?就算是你故意打聽,我也隻會高興。所以啊——”她覺得聲音仍舊有些在發顫,便又長長呼出了一口氣,帶著輕快的笑意道,“你看,雖然有人背後非議我,可也有人欣賞我。”
她聲音上的波動,揚羽自然聽得一清二楚。
他並不知道郭碧玉剛才經曆了怎樣的一番沉溺於往事的掙紮,他道:“以前學藝的時候,師傅們便說過,不遭人妒是庸才。其實您說的對,自己的日子,旁人無權置喙,您高興,才是我最希望的。”
郭碧玉道:“不遭人妒是庸才?倒巧了,我倒也要和你說說今天晚上的事。”
揚羽急忙道:“郭大娘子,是我……”
“我不是叫你道歉的。”郭碧玉道,“今晚上原本就不是你的錯,而是旁人的錯。”
她再度深吸了一口氣,道:“其實,我還應該感謝你。”
若非揚羽硬挺下來,這場戲就要砸鍋,那對盛世華音必然還是會有很大的影響。
“這原本就該是我做到的。”
“道理上,是這樣講。”郭碧玉道,“可是在我內心裏,盛世華音,也不能比得上你一根手指頭。可就算是這樣,我也還是要怪你。”
揚羽沒有做聲。
“演那個醉漢的樂工,聽說叫簡玉辰?你的角色原本是他的,他無法勝任才全錦才找了你,但他不會一點兒都沒露出來異常,排演這麽多次,相信你也是有所察覺的,那麽你在台上便不該沒有防備,而導致自己受傷。你說不遭人妒是庸才,可被人妒忌,卻不等於你要立在那兒被人下黑手。”
郭碧玉沒有聽到揚羽回應,她暗道:“雖然這樣說好像重了,可是若不這樣說的通透點,以後還會發生這種事。”
“台下我能全力的護著你,可台上我又怎麽辦?”郭碧玉苦口婆心地道,“在台上的時候,你總得自己留個心眼兒。還有,你認真是好事,可都已經受傷了,還強撐著,萬一將背傷撕扯的更厲害了怎麽辦?”
她說的有些口幹,加上剛才忍得辛苦,便又灌了一口茶,嘴唇的傷口被水蟄的一陣疼,她“嘶”了一聲,按了按嘴角,接著道:“若是傷重到一直都沒發痊愈,又怎麽辦?你還能不能好好地舞劍了?還有歌舞戲,那麽多動作,以後都會受影響。”
“還有啊!”郭碧玉痛心疾首地道,“遠的就不說了,就說近的,你也知道全錦今晚上過來了,他是過來替聖上掌眼的,若他明個兒過來,說這出《踏搖娘》不錯,可以進宮演給聖上看了,你後背有傷,怎麽演?演的不好,那後果就嚴重了!”
郭碧玉跟個老媽子似的,蹲在那兒邊扇爐子,邊絮絮叨叨、婆婆媽媽說了半天,這才發現,揚羽還是沒說話。
“揚羽?”
沒動靜。
郭碧玉嚇得三魂七魄飛了兩魂六魄,隻怕揚羽溺到了溫泉裏,木屐都掉了,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奔到了屏風外麵。
屏風之外的廊道上竹簾無聲的微動。
靜謐的世界裏,郭碧玉隻聽到了她自己的微喘聲。
她輕輕地走了過去,蹲在台階上。
揚羽睡著了。
他手臂趴在最近的圓石上,臉側著壓在手臂上,水氣氤氳中,眼睫毛也被打濕了,眉毛因為放鬆而舒展著,就如同兩道墨筆勾勒的蘭葉,直挺的鼻子下,粉紅色的嘴唇因為泡了水的關係水潤,還泛著光澤。
他的頭發就如同墨色的水草一樣,散落在水中,隨著他綿長的呼吸,在微漾的水波裏起起伏伏。
郭碧玉凝視著揚羽的睡顏,雙眸再度濕了起來。
她會的,她會找出來,上輩子,害死了揚羽的究竟是誰。
啪嗒。
郭碧玉鼻子微酸,覺得總這樣流淚真是沒出息,便抬手擦了擦眼睛。
啪嗒,啪嗒。
郭碧玉就奇怪了,她已經擦幹了啊,怎麽還在往下掉。
她這麽一低頭,便有什麽東西流的益發洶湧,還流到了她嘴裏,鹹腥的很。
地板上滴滴答答的又滴下了數點猩紅。
她、她竟然流鼻血了!
郭碧玉立刻捂上了鼻子,可全無遮擋的眼珠子卻瞥到了揚羽黑發似擋非擋的、在水中、在霧氣中隱隱約約的身軀,這下子鼻血流的更猛了!
她急忙站了起來,心道:要了老命了,不行不行,扛不住。
郭碧玉躡手躡腳地走回了屏風後麵,這才放開腳步,直接往外走。
青燕帶著幾個這邊的仆役正在門外候著呢,一看郭碧玉捂著鼻子和嘴的手上全是血,還以為大娘子吐了血了,簡直嚇得快要昏過去了,帶著哭腔道:“大娘子!您、您這是怎麽?您別嚇我啊大娘子!都死的嗎?快去叫大夫!”
“嚷嚷什麽?”郭碧玉捂著嘴道,“裏麵太熱,我流鼻血了!”
她轉身指著一個小廝道:“你去裏麵繼續看著熬藥的爐子。”又指著牛管事道,“你掐著時辰,再過個一刻鍾也就差不多了,別讓揚小郎泡太久了,過一會兒你帶著玉齊和玉楠服侍著揚小郎出來,先把藥貼上,他們倆是一起跟著看過大夫的,知道貼什麽地方。再讓揚小郎把藥喝了,等這些都忙完了,請他去眠玉樓那邊用些宵夜再睡。”
青燕見她鼻血都把前心的衣服弄紅了一片,還顧著揚小郎,這個心疼法就不用說了,等她都吩咐完了,這才匆匆扶著她仰著頭走了。
走了沒幾步,郭碧玉又回身道:“若是有事,到醉玉軒找我。”
“大娘子您且放心吧。”青燕道,“您快回去止血,過會兒您有什麽交待奴婢再跑過來一趟,您這都累了一晚上了……還親自熬藥……”說著說著,青燕便哭了起來,“值麽?”
郭碧玉沒說話,拍了拍她的手,道:“看你,這麽不禁事,不過是坐在吊爐前麵太熱了而已,下次我不熬了。”
青燕哪裏是真的在說熬藥,在她心裏,別說是揚小郎,就是天皇老子也不值得大娘子這般掏心掏肺地對待啊。
可她也知道大娘子壓根也不會聽她的,隻要關乎揚小郎,她若是敢說一句不是,隻怕大娘子當場就能發火!
青燕委委屈屈地吸了吸鼻子,道:“這些事情您教給奴婢們做就好了,不然養著奴婢們還有什麽用呢?”
“嗯。”郭碧玉仰著腦袋道。
牛管事掐著點兒,帶著玉齊和玉楠輕手輕腳地進了潤玉閣,心裏也直嘀咕。
郭大娘子幾乎不怎麽過來,這一過來,就帶了個男人……牛管事低頭琢磨著,就看見了地板上的血,一滴一滴的,一直滴到了屏風外麵,最後到了溫泉的台階邊兒。
溫泉裏頭是個玉一般的人兒。
他和兩個小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牛管事默默地掏出了帕子,彎著腰,從這裏又擦到了門口,這才又回來,用了最溫柔的語氣喚道:“揚郎君?揚郎君?”
……
……
第二日傍晚,盛世華音那頭果然遞了消息過來,說全錦派了人來,說是讓好好準備著,這一陣子繼續去雲韶府那邊練著。
郭碧玉冷笑了一聲,道:“倒是想好好準備著,我還沒跟他算簡玉辰的賬呢!”
玉剛道:“大娘子,這件事,您莫怪小的僭越,小的看來傳話那位是常跟著全大人的莫內侍,便將昨個兒晚上的事兒說了,還說揚小郎這陣子要養傷,沒法子再去雲韶府了。”
郭碧玉緩了神色,道:“我怪你什麽?這件事你做的好,還省得我要親自去約了全大人回話。莫內侍算是全錦的心腹了,跟他說了也無妨,他回去肯定會如實稟告。我倒要看看他要怎麽處置那個簡玉辰。”
玉剛心道:得,這個簡玉辰我看是要倒黴。
“再搭戲是不可能了。”郭碧玉道,“要是再換人,又要再排演,看著這一個月兩個月都不一定招進宮去。”
玉剛聽她口氣裏也沒有多少遺憾之意,想了想就明白過來,進宮也未必就好——可盛世華音沾了雲韶府的光,首演就這麽大陣仗,對生意卻是百利而無一害,相當於白撈了一個大便宜!
“尚管事有什麽話?”
“大娘子就別擔心了,尚管事那邊也有些人脈,接下來的半個月都排好了,今個兒早上剛開了門,便有人上門訂房間,巳時還沒過半兒,就都定出去了。”
郭碧玉笑道:“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玉剛見她高興,再接再厲地道:“這才哪兒到哪兒,後麵來的人,沒訂到今個兒晚上的,便順次往後麵定,小的過來的時候,已經訂到了後麵五六天全滿。”
郭碧玉皺眉道:“既是這樣,這五六天都是什麽樂師來,請尚管事遞個單子給我,我請揚小郎一起看看。還有,先前咱們問大雅樓要的牌子,他們說不曾做好,你回去和尚管事親自再去請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