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92章 礦難
“6.23”礦難,死十二人,傷三十多人,其中死者中還有兩個隻有十四歲的孩子。
這不是問題,為政一方,終歸是要碰到這樣那樣的問題,然而問題卻在於,事情發生後的第四天,縣委才得到了消息。
得到消息之前,平安鄉黨委政府利用在鄉裏的威勢,將事情掩蓋起來,並且做出了對死傷賠償的決定。
傷者每人兩千塊錢,死者每人五千塊錢。
在八十年代末期,一般科級幹部的月工資大概不到二百塊錢,農民年收入更少,何況這些貧瘠的山區,這樣的賠償應該算是讓大家比較滿意的了。但鄉裏的表態做了,那些賠償款卻沒有發下來,也不知道是誰在十裏八鄉傳出了消息,那些賠償款已經被鄉裏某些人借這個名義,已經把這些賠償款揣進了自己的荷包。
由企業做出的賠償,是要經過縣財政的手再發給受難人的,這樣一過手,竟然一點都沒有漏下來。
死人的家庭,等著鄉裏的賠償款來完成喪禮,誰料到到了第三天的頭上,從鄉裏來了一群穿著製服帶著大簷帽的人,凶神惡煞的走進村子,要求這些死人的戶頭交罰款,因為他們沒有所謂的“從業資格證”,下礦場屬於違法行為。
隻要是有些頭腦的,都不該在這個時候去挑釁那些老百姓。當新任紀委書記從下麵聽到這個消息之後,已是勃然大怒。
這個消息是怎麽傳出來的,沒有人去追究,紀委書記上任本來就是準備來燒火的,一直以來都沒有機會發作,如今碰到了這種情況,在班子會上,這位空降的明書記就狠狠的拍了桌子。
既不在乎根深蒂固的許書記,也沒有在乎即將上位的童縣長,明書記拍著桌子吼叫道:
“這紡山到底是誰的天,這土地到底是誰的土地,到底是誰在這個時候做出這樣的決定,是誰這麽罔顧國法?”
班子成員的目光全部看向了許曙光。盡管有消息說許曙光即將離開,但組織部沒有下來人談話,那事情還在模棱兩可之間。這件事既然已經傳到了縣裏,那肯定就會傳到地區,許曙光這時候算是碰到了政治生涯的難點了。
顧詔同樣看了許曙光一眼,隻發現許曙光臉上帶著些陰沉,卻沒有惱恨的樣子,心裏微微一歎,不知許曙光惱恨的是捅出這件事的薛向前,還是惱恨說話不留餘地的明書記。
到了現在,留不留餘地都無關緊要了,所需要注意的問題,就是如何將事情控製起來。許曙光一直在捂蓋子,但現在蓋子已經被炸了個洞,他必須要好好地堵一堵,要不然不僅僅是蓋子被炸,就算是他上升的道路也炸了。
然而,許曙光不離開,也是顧詔不希望看到的。童朝雲那裏已經出了點小小的縫隙,如果憑這件事讓許曙光把這縫隙給填了,那所做的計劃就隻能胎死腹中,甚至於直接間接的為紡山提供了更大的保護傘。
顧詔有些頭疼的揉揉太陽穴,在班子會上做這個動作反而引起了許曙光的注意。事情出了,該頭疼的應該是許曙光才是,顧詔揉頭是個什麽意思呢?
他的心神斷了一下,童朝雲已經說道:“我認為,這件事必須要從嚴處理,不僅要把我們內部那些玩忽職守甚至變本加厲的壞人抓出來,更要徹查那些違規生產的礦業公司。咱們紡山確實是全省礦產的重點縣,高產縣,但就算是再多,也耽不得有人糟蹋。”
許曙光心裏一震,作為縣委書記,哪怕是即將離任的,在這麽大的事情麵前也不應該由童朝雲來說這話。縣委書記在有些事上需要別人先發表意見,但在這種對就是對錯就是錯的立場上,一個猶豫就會導致自己的威信變低。
莫不是,童朝雲不喜歡就這樣順利接班,竟然要走強勢上位?許曙光不由又看了自己的搭檔兼接班人一眼,童朝雲臉上沒有什麽興奮嚴肅的表情,好像在述說著很平常的事情。
許曙光心裏一抖,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味。童朝雲或憤怒或沉重或什麽都好,但這種平靜卻蘊含著不同的味道。再聯想到顧詔的那個動作,許曙光後背隱隱有著一種說不出來的難受。
是冷汗浸濕了襯衣吧?
班子會依然進行著,許曙光也做出了重要指示,要求各部門密切配合,一定要把平安鄉的事情查清楚,不能讓群眾流血再流淚。
班子會結束不久,許曙光的車子便離開了縣委大院,向著雲密方向駛去。而顧詔則和童朝雲、明頂山等人,坐車前往平安鄉。
在上車的時候,童朝雲彎腰上車,動作停滯了片刻,沒有說話也沒有表示,便鑽進了車裏。
出了這麽大的事,既然縣委書記已經做了指示,必然要有官員親自坐鎮平安,盯著事情的進展。童朝雲之所以要趕往那裏,顧詔估計,他是要做一些態度,讓老百姓們知道紡山還有個童縣長。
或者說是不久後的童書記。
童朝雲不傻,這件事一出他就知道了,許曙光很有可能會因為這件事的影響而停在紡山縣不會挪動。本應升職卻按在原地不動,其實已經是對許曙光的懲罰了。和顧詔一樣,童朝雲同樣不希望許曙光繼續坐在這個位置上,他已經想這個位置想了很長時間。他要做的是掌控,與顧詔掀開蓋子的想法卻是不大相同。兩人同歸卻殊途。
顧詔坐在車裏,看著飛揚起的塵土,對孫金鑫說道:“下鄉的路實在太難走了。搞開發也要搞好基建,不知道有多少人沒有看明白這一點。”
孫金鑫坐在車前,聞言側過半邊身子道:“基建工程確實很重要,但也是真的花錢。”
顧詔嘴角一揚,很明顯的嘲諷味道,淡淡的說道:“有沒有錢,還是要看是不是有心。”
車子顛簸了幾下。
現在顧詔的司機是劉九通的侄子,叫劉大海,既然劉九通靠攏了顧詔,顧詔倒不反對用他的侄子讓劉九通更親密一些。劉大海是退伍汽車兵,開車很是穩當,用了一段時間之後,顧詔發現他不是那種愛說話的人,便一直沒換。
劉大海有些歉意的說道:“顧縣長,土揚得有點高,路不是很穩。”
顧詔笑道:“不要解釋啦,要是你能在這路上開出條穩穩當當的路線來,我反而要批評你了。”
三人同時笑了起來,顧詔便閉上眼睛,在心裏做著打算。
童朝雲想要許曙光離開,這一點毋庸置疑,但從今天的現象看,童朝雲很顯然不想就這樣無風無浪的接過權力棒,頗有點逼宮上位的感覺。這幾年被許曙光壓著,就算是政府方麵的工作,童超雲也有很多插不進手去。就算許曙光走了,童朝雲占了他的位置,許曙光也不會輕易讓手裏的東西遠去,必然會在現政府裏將耿自謙強推上位,那童朝雲依然對紡山的掌控力不夠。
顧詔才來紡山沒有多長時間,論資格基本要走黨群書記才能上一步到縣長,這一次的權力更迭應該輪不上顧詔。要說進身官場,不想進步那是騙人的,顧詔嘴角的笑意變得深厚了一些,或許自己可以打破這個常規也是說不定的事情。
關鍵問題在於,許曙光敢不敢放,而童朝雲的決心又有多大。
車子又行駛了一段距離,孫金鑫心裏明白,顧詔是有心培養他的,如此難得的機會說不得要請教一番。車子裏做的都是自己人,也沒有再過多的猶豫,低聲問道:“縣長,今天這個局,要怎麽解?”
顧詔笑了笑,說道:“金鑫啊,當初見你的時候,你還是意氣風發的大學生,不知世間愁為何物。如今在官場上呆了一段時間,臉皮倒是厚起來了。”
孫金鑫訕訕的說道:“有名師當然要請指點一下,自己摸索終究要累了心思。”
“你覺得呢?”顧詔沒有睜開眼,頭舒服的靠在椅背上,淡淡的問道。
孫金鑫看了看前麵,抿抿嘴,低聲回答:“這一次,必須要掉幾顆腦袋的。”
車裏又陷入了沉默。
直到平安鄉遠遠在望的時候,顧詔才輕聲歎道:“本來我打算讓你多學習一段時間的,不過紡山的情況實在不容再惡化下去了。金鑫啊,我隻說一句話,你要記住。守心遠比守誌。”
孫金鑫眼睛一亮,仔細咀嚼著這句話,心裏隱隱就有了期盼。
……
童朝雲帶領縣班子成員到了平安鄉,見到門口正列隊歡迎的薛向前等人,也不待薛向前迎上來的笑容擴散開,童朝雲已經冷哼一聲,聲音好像冰渣子似的掉了下來。
“我以為現在平安鄉的人都忙著安撫群眾,想不到還有時間來招待我們啊。”
說完,看也不看薛向前等人,直接向著鄉政府內走去。
顧詔聽了童朝雲這句話,眉毛稍稍一挑,以往埋下的種子果然已經發芽,甚至已有泛濫成災的現象。
童朝雲,當真也是被壓得厲害了。
薛向前的表情頓時陰沉下來,似難過又似冷笑,看著班子的人聯袂走了進去,叫過旁邊一人低聲說了幾句,那人便快速離開。
童朝雲一進平安鄉政府大樓,眼睛就眯了起來,大樓裏麵的布置他是知道的,但今天的他是主角,自然要露出即將上任縣一把手的威勢。
“鋪張奢華,平安鄉這幾年的成績很好啊,都鑽到錢眼裏,連老百姓的安危和需要都被你們扔得遠遠的了!”
這句批評實在是太重了。顧詔越過文泰,走到童朝雲身後半個位置,低聲說道:“縣長,聽說這次礦難人中有未成年的孩子,我想過去看看。”
童朝雲想了想,明白顧詔的意思,他跟顧詔之間的關係很是奇妙,既沒有誰傾軋誰的趨勢,也沒有誰靠攏誰的架勢,而顧詔曾經給他提過的暗示,又是他現在態度的轉折點。聽了顧詔的請求,他想了想點頭道:“都看看吧,把縣裏的意思跟他們說一說,要平複他們的怒氣,縣裏的態度終歸是傾向於他們的。”
顧詔點點頭,說道:“一定完成任務。”
說罷,顧詔便轉身離去,童朝雲看了看他的背影,若有所思的點點頭,隨即冷喝道:“馬上召集鄉裏有關人員開會。我今天就呆在這裏,看看平安鄉到底能給我個什麽交待!”
……
從平安鄉下去,就沒有好路了。縣裏四把手要親自下去慰問群眾,鄉裏倒是出了個人陪同,但顧詔卻拒絕了,讓孫金鑫去宋家飯館叫了宋海一起過去。
自從討債的事完結之後,宋海的鋪子也沒有關門,聽說顧副縣長過來,二話不說就把事情交代給別人,也沒換衣服,帶著油點子遍布的衣裳就過來了。
“縣長,您怎麽親自來了……”宋海認識顧詔,但債務清算之後才知道那天在他店裏的年輕人就是常務副縣長,這次一見顧詔,臉色就充滿了激動。
“是副縣長,不要搞錯了啊。”顧詔臉色有些嚴峻,看著宋海說道:“今天我也不跟你客氣,你是平安鄉人,鄉裏出了多大的事你應該也知道,帶我們下去走走吧。”
宋海一愣,有些猶豫的說道:“縣長,您現在下去……有點不合適。”
顧詔眼睛眯了眯,問道:“群眾出了這樣的事,我下去為什麽不合適?”
宋海嘴巴動了動,看了看顧詔旁邊的鄉幹部,卻沒有說話。顧詔明白過來,給孫金鑫一個顏色,孫金鑫便帶著那人向旁邊走去。
宋海見後,這才小心說道:“顧縣長,那個……我看你還是不要下去了,要不讓那個領導跟我下去了解情況,再匯報給您?”
顧詔頓時明白過來,薛向前看來還是有些不死心,宋海的生意在平安,強龍不壓地頭蛇,自己現在能給宋海撐腰,但自己走了之後呢,會怎麽樣誰也說不清楚。宋海這兩年也是經曆得太多,自然知道其中的奧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