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絕地

  承天帝面若寒霜,怒火中燒,目不轉睛審視跪地請罪的卓愷,霎時心裡只有一個念頭:

  朕僅有九個皇子,況且澤寧那殘害長姐的孽障已被幽禁,只剩八子。卓愷勾得小武神魂顛倒、連性命也不顧,害得雍兒驚險受傷,留有何用?當殺!

  糟糕,陛下動了殺機。容佑棠敏銳察覺承天帝的意圖,頓時焦急,暗暗咬牙,拳頭隱在袖筒里握緊。


  卓愷跪地,渾身無一絲氣力,黯然等候宣判。


  在場唯有九皇子敢打破可怕的靜謐,他看看容佑棠的神態、又好奇打量曾見過幾面的卓愷,若有所思,輕快行至父親跟前,仰臉詢問:「父皇,您派了幾個御醫去北營探視啊?」


  「御醫?」承天帝回神低頭,勉強按捺憤怒,安撫道:「九兒不必擔憂,朕直接吩咐了太醫院的院使,由院使安排人手,內庫房的藥材隨便取用,若不能將你哥治得康復,他們就得提頭來見,定會竭盡全力的。」


  「那就好。」趙澤安鬆口氣,又問:「他們出發了嗎?」


  「一早出發了。」


  「抵達北營了吧?」


  承天帝深吸口氣,無可奈何,捨不得遷怒責備年幼的小兒子,遂耐著性子解釋:「今兒下大雪,積雪封堵道路,不可以平日度之,應當要多耗費些時辰。」


  「唉,也不知道我哥現在在做什麼。」趙澤安滿懷憂慮,一邊說,一邊自然而然地倚在父親座椅扶手旁。


  「他左腿受了傷,還能做什麼?當然是在養傷。」


  「希望如此,他最是閑不住的。」趙澤安嘀咕,順手端起邊上高几常備的參茶,勸道:「父皇聊了這半晌,請用茶,潤潤嗓子。」


  「唔。」承天帝欣慰接過,十分慈祥。


  九殿下英明!九殿下威武!

  容佑棠悄悄吁了口氣,唯恐皇帝震怒當頭處置無辜的卓愷——放眼全天下,在這種場合能委婉吸引皇帝注意力的人,屈指可數,九皇子算頭一個。


  然而,他才剛稍稍鬆懈,卻聽見承天帝和藹地催促:

  「耽擱了半個時辰,小九,你該去讀書了,別讓師傅久等。」


  「好的。」趙澤安扶著座椅椅背,側身,不露痕迹地遺憾暼向容佑棠,暗示自己沒轍了,後者微微眯起眼睛,以示自己收到暗示。


  知子莫若父,承天帝心裡明鏡似的,只是沒戳破而已。他不容置喙地吩咐:「來人,伺候你們小殿下去學堂。」


  李德英躬身領命:「是。」他往外傳遞旨意,九皇子的侍從們忙從廊下進入外間,攜帶著手爐披風雪帽等物。


  「父皇請保重龍體,兒子告退。」趙澤安諄諄提醒,走到屏風外還探頭說:「您千萬保重龍體啊!」


  承天帝忍俊不禁,笑罵:「快去讀書!仔細師傅給你加一倍的功課。」


  「哎呀!」趙澤安故意大驚失色,頭一縮,忙不迭疾步快走,朝氣勃勃,惹得承天帝寵愛地樂呵呵。


  但九皇子一離開,承天帝便忽地沉下臉,將手中茶杯朝桌面重重一頓,怒道:


  「卓愷!」


  「卑職在。」


  承天帝疾言厲色,怒斥:「朕念及卓志陽任內廷禁衛統領時盡職盡責、半生操勞,對你屢次網開一面,豈料『虎父出犬子』,你比不上你父親的一根手指頭!」


  「卑職、卑職……知罪,愧對陛下仁慈厚望與家父殷勤教導,罪該萬死。」卓愷難堪至極,羞窘得臉紅耳赤,繼而臉青唇白。


  「說!你是怎麼刺激得七皇子被驚馬威脅性命、又怎麼眼睜睜看著慶王救援受傷的?」承天帝厲聲喝問。


  昨日之事與愷哥何干?罪魁禍首明明是七殿下!但皇帝至高無上,掌握絕對的生殺大權,生生憋得容佑棠心口發堵。


  卓愷呼吸急促,胸膛劇烈起伏,艱難解釋道:「卑職自知低賤卑微,從未妄想高攀皇子,反覆再三地表明苦衷,可七殿下——他傳喚營外問話,卑職不敢不從,但卑職身負差事,趕著時辰回營上值,豈料七殿下竟拿出匕首!然後馬兒受驚狂奔,偏偏卑職當時並未騎馬,雖立即施救,無奈趕不上奔馬。最後,恰巧回營的慶王殿下趕到,率眾指揮救援,制服了驚馬、救下七殿下。七殿下毫髮未損,但混亂間,他手執的匕首卻不慎刺傷慶王殿下——」話音未落,承天帝已拍桌打斷:


  「放肆!」


  「如此說來,你竟是無辜的?你自認毫無過錯了?」承天帝勃然大怒,橫眉冷目。


  「卑職保衛不力、連累主帥受傷,自知罪孽深重,求陛下責罰。」卓愷磕頭請罪,兩眼毫無神采,死氣沉沉。


  「容佑棠!」承天帝倏然扭頭,他不止責問卓愷一人。


  容佑棠早已有所準備,屏息凝神,上前垂首:「微臣在。」


  「你昨夜如何知曉慶王受傷的?城門落鎖后,從何得來的出入手令?」承天帝一連串發問,面色陰沉沉。他穩坐龍椅半生,稱得上勤政愛民,頗為重視人才——但人才豈能和骨肉相提並論?無論多麼出色的優秀賢才,也抵不過一個皇子,尤其在承天帝驟然失去一子一女之後。


  容佑棠臨危不亂,坦蕩蕩,正色答:「回陛下:微臣昨日傍晚下值回到寒舍,剛坐定就迎來郭達郭將軍一行,他們趕路辦事,卻突遇暴雪,隊伍中兩匹馬不慎別折了蹄子,遂就近換馬,微臣順口詢問幾句,才知道原來是緊急出城探望慶王殿下的,擔憂之下便懇求郭將軍捎帶一程,但殿下公務繁忙,微臣只探視片刻,半夜即求了郭將軍的手令回城。」


  「哼。」


  承天帝面無表情,一字一句道:「如此聽來,你仗義忠誠,朕還得誇獎你?」


  「請陛下明鑒,微臣絕無求賞之意。」容佑棠一顆心不斷往下沉,深知皇帝乃藉機遷怒,他謹慎斟酌措辭,誠摯表示:「慶王殿下待微臣有知遇之恩,乍然聽聞其受傷,又恰好有機會出城,於情於理都應該前往探望,否則豈不成了忘恩負義之徒?微臣雖駑鈍笨拙,但時刻銘記陛下的浩蕩隆恩和聖明教誨,即使肝腦塗地亦在所不惜。」


  「是么?」


  「微臣所言句句發自肺腑。」


  承天帝態度稍緩,其實他很清楚事故始末——假如容佑棠昨夜畏縮、怕冷怕累或怕被非議、拒絕出城探望慶王,他必將更生氣,人之常情,總會偏袒疼惜自己的骨肉。


  但,卓愷……


  承天帝異常惱怒,愈發認定眼前跪著的是麻煩、是禍害,緩緩道:「卓愷,朕的兩個皇子,險些都因為你受傷。」


  「卑職罪該萬死。」卓愷麻木地重複,深知解釋求饒統統沒用,痛快認罪才有可能保全家族。


  承天帝黑著臉,摩挲數月盤得略現包漿的楠木佛珠就擱在手邊,他卻根本提不起興緻把玩,只定定盯著卓愷,眯著眼睛,拉長了臉,兩撇法令紋綳得筆直,眼神複雜莫測,語調平平指出:

  「當初你父親提你入內廷,不過安份年余就闖禍,被杖責革職清退,卓志陽愛子心切,又奔走求情把你送進北營,僅大半年又闖禍。究竟該當何罪呢?」


  「卑職無能糊塗,接連辜負陛下、殿下以及家父的期望,無顏存活於世,惟有一死方可抵罪。」卓愷包攬一切罪責,臉色灰敗,屈辱絕望,無力抵抗皇權威壓。


  「還算你有些自知之明。」承天帝神色淡漠,掃一眼容佑棠,意味深長問:「容卿,你認為應該如何處置卓愷?」


  「微臣——」容佑棠狼狽語塞,急出一額頭汗,進退兩難,自身難保。


  「嗯?」承天帝尾音上揚,十分不悅。


  容佑棠咬咬牙,跪下稱:「求陛下息怒。」


  「皇子受傷,難道朕不應該查問?」承天帝鐵了心,眸光銳利。


  可慶王殿下是被七殿下持械刺傷的,查問我們有何用?泄憤?藉機斬除?


  容佑棠後背冷汗涔涔,實話不能實說,焦頭爛額,幸而表面不顯,乾巴巴答:「自然是應該的。」


  「卓愷品行不端、疏忽失職,惹禍居然讓主帥代自己善後,你認為他該當何罪?說!」承天帝咄咄逼問,暗暗懷疑容佑棠想為卓愷求情,當即盛怒。


  卓愷不願連累無辜旁人,情急之下膝行上前:「陛下,一切與容大人無關,錯全在卑職,求您賜死。」


  「陛下息怒。」容佑棠挨得近,火速用力扯回卓愷,以免驚動御前帶刀侍衛護駕。他被逼得急中生智,靈機一動,大義凜然道:

  「微臣認為卓校尉該死!」


  卓愷震驚,猛地扭頭,瞠目結舌看容佑棠。


  「哦?」承天帝愣了愣,熊熊怒火略減,沉聲問:「他為何該死?」


  陛下認定愷哥有罪、已動了殺意,我要是解釋真相乃七殿下之錯,他肯定加倍憤怒……


  電光石火間,容佑棠果斷擇定對策,順其道而行之,慷慨激昂地解釋:「皇子殿下們乃天潢貴胄,其安危何等重要?昨日雖然是七殿下的坐騎突然受驚,但卓校尉畢竟在場,卻未能及時救援,致使接手救援的慶王殿下於混亂中受傷,保護不力疏忽大意,論罪當凌遲處死!」


  「凌遲?」承天帝皺眉,慢慢后靠椅背,屈指輕敲扶手。


  「正是!」容佑棠心如擂鼓,手心一片冷汗,萬分緊張,鏗鏘有力提議:「事發時微臣並不在場,不甚清楚前因後果,不如將此事立案交由刑部徹查,查它個水落石出,將卓校尉凌遲示眾,以儆效尤!」


  「那倒不必。」承天帝立即駁回,他潛意識知曉根源皆因皇七子荒唐混帳胡鬧出醜,豈能昭告天下?

  容佑棠定定神,努力擺脫被審問的困境,他抓住皇帝既想嚴懲卓愷、又不願家醜外揚的心態,絕口不幫卓愷開脫一個字,朗聲道:「事發時在場眾目睽睽,卓校尉確實保護不力,請陛下嚴懲之。」


  卓愷迅速醒悟,竭力冷靜,認同眼下別無良策,只能賭一把,他配合地磕頭稱:「卑職罪大惡極,無論斬首還是凌遲都是該的,求陛下賜死!」


  如此一來,承天帝反而猶豫了,他沉吟良久,逐漸恢復鎮定,暗忖:雖然卓愷該死,但也怪小武糾纏不休,倘若鬧得沸沸揚揚,皇室尊嚴顏面何存?

  容佑棠從頭至尾沒有為卓愷求情,表面迎合皇帝,內心卻堅定站卓愷無錯,後背已被冷汗浸濕。


  「陛下。」全程低眉順目的李德英上前,恭謹奉上參茶,承天帝隨手接了,卻一口沒喝,半晌,終於考慮清楚,他端坐,居高臨下,狠狠剜了容佑棠一眼,隨即冷冷開口:


  「卓愷,你確實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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