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籌借

  容佑棠本就沒指望巡撫衙門再三地撥糧,他起立,拱手回話:「邴州不幸發生水災,優先賑濟它是應該的,下官明白。但喜州遭受雪災的易縣倒塌房屋近三千戶、共有災民八千餘人,仰賴朝廷與巡撫衙門的及時救援,已渡過最艱難時期。正如大人所言:一年之計在於春。下官初來上任,絕不敢耽誤春耕大計,可目前口糧和糧種緊缺,至少需要五萬石。」他換了口氣,尚未說完,關州知府楚奎便詫異問:


  「災民八千餘人,為何需要五萬石?」


  「喜州不僅有遭受雪災的易縣,還有爆發過匪患的順縣。」容佑棠心平氣靜,細細解釋:「去歲秋收前的一場蝗災,令順縣百姓半年的心血損失慘重,幸而陛下仁厚慈愛,免了當地三年稅,老百姓才勉強渡過災年,如今春耕在即,糧種卻變不出來,只能靠官府賑濟。」


  「哦~」楚奎捻弄一縷短鬍鬚,點點頭。


  「五萬石?」戚紹竹面色凝重,屈指敲擊桌面,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他也很頭疼,嘆道:「水災、蝗災、旱災、匪患……老百姓耕種不易啊。」


  猶如置身於破屋,還偏逢連夜雨,頭頂漏雨四壁進風,喜州新知府上任的三把火燒得十分艱難!


  容佑棠定定神,懇切道:「天災難以避免,春耕不能耽誤,唯有祈盼今年風調雨順、五穀豐登。大人,下官已安排入城避難的災民回遷各村,他們正開始平整田地,只待糧種一到位,即刻便能耕種!巡撫衙門的儲糧撥給了邴州,不知在場其餘州可有餘糧?喜州將以州府的名義借,待收成后歸還。」


  「別無它法。」戚紹竹嘆了口氣,語重心長道:「諸位,朝廷年年重點賑濟河間,說出去咱們臉上無光啊,終究得靠互相幫扶與自身振作,以儘快擺脫貧困窘境!」


  「是。」


  「下官明白。」眾知府紛紛應承。


  戚紹竹又說:「容知府上任僅月余,做事頗為勤勉盡責,至少本官尚未聽聞災民死亡或激憤的消息,說明他能控制局面,不錯。」


  容佑棠謙遜道:「大人過譽了,下官只是略盡本分而已。」


  戚紹竹眼底湧出笑意,正色說:「河間官員一榮俱榮,你們是同僚,若本州有餘糧,應當借給喜州,以免本官三天兩頭上奏請求朝廷撥糧,大成國還有好些省,朝廷豈能只顧河間呢?」


  「大人英明,您所言甚是!」容佑棠自然贊同。


  哼,你現在知道求人了?雕州知府元白暗中得意冷哼,專註品茗,微笑旁觀。


  議事廳鴉雀無聲,一片死寂。


  戚紹竹沉下臉,威嚴道:「邴州忙於抗災,自顧不暇,它是愛莫能助了。你們什麼情況?都說來聽聽。」


  綸州知府晁友木眼風掃視幾圈,率先委婉表示:「大人,並非下官不幫忙,但綸州去歲也有八個縣遭受蝗災,顆粒無收,下官正苦於如何自行拆補抹平,唉,實在沒有餘糧,抱歉。」


  「唔。」戚紹竹抬手下壓,示意對方坐。


  關州知府楚奎隨後起立,愁眉苦臉,說:「延河水寇猖獗,犯案后躲藏於深山老林,至今未能徹底剿滅,下官生怕釀成匪窩,遂額外養著一大群民兵,時刻待命追剿水寇,口糧耗費巨大呀,大人是知道的。」語畢,他望著容佑棠,客氣道:「容大人曾奉旨到關州查案,想必也清楚。」


  戚紹竹一言不發,抬手又壓了壓。


  「匪寇確實棘手,楚大人的難處我理解。」容佑棠彬彬有禮回答。


  於是,在場只剩陂州和雕州兩位知府尚未表態。


  議事廳又是一陣鴉雀無聲。


  分坐兩列的五位知府面對面,卻不對眼,要麼喝茶,要麼垂眸沉思。


  容佑棠趕路趕得口渴,一氣喝了半杯茶,耐著性子等候。


  良久,戚紹竹身為巡撫,無法裝聾作啞,高聲催促:「元、彭二位知府,你們的意思呢?」


  元白終於擱下茶杯,起身拱手,面有難色地說:「大人,自承天四十五年起,雕州陸陸續續借給喜州糧食十二萬石,至今一粒未歸還。」


  由於是舊年舊債,容佑棠無可奈何,起身坦言:「元大人說得沒錯。我到任后,翻閱整理前任留下的卷宗檔冊時發現了欠條,但絕非故意拖欠,喜州連年遭遇災禍,導致莊稼歉收,暫無力還債,還望元大人諒解,請再等候些日子。」


  「好的。」元白微笑點頭,絕口不提借糧。


  戚紹竹眉峰跳了跳,但沒說什麼,目光鎖定彭克柏。


  ——事實上,在場有餘糧可供外借的無非陂州與雕州,知情者抱著看熱鬧的心態,觀察新任知府的談吐應對,以此決定今後結交程度。


  容佑棠掃視一眾同僚,語調鏗鏘有力,鄭重許諾:「諸位放心,以州府名義簽立的欠條永遠有效,假如今年還不清,則明年還清,最遲三年,倘若延時,請巡撫大人懲治下官失職無能之罪!」


  嘿喲?


  好一個年輕氣盛的愣頭青!

  在場若干大腹便便的老官竊笑,嘖嘖稱奇。


  「『軍令狀』非同兒戲,本官可是記下了你今日的承諾。」戚紹竹緩緩點頭,告誡道:「容知府有如此決心,很好,但本官更看重具體做法,到時切莫鬧出難堪。」


  「多謝大人成全,下官若失言,甘受您的任何責罰!」容佑棠昂首挺胸,大義凜然。


  「好!」


  冷眼觀察許久的彭克柏大聲叫好,起身贊道:「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容大人好魄力,你既有狀元文采、又有查案能耐、還敢自立『軍令狀』,想必治理喜州不在話下,我陂州有餘糧,可以借給你。」


  戚紹竹欣然鬆了口氣。


  「那真是太好了!」容佑棠喜上眉梢,拱手誠摯道:「我代表喜州需要救助的百姓,在此謝過彭大人。」


  「哎,謝啥?借了要還的,又不是白送。咳咳,而且,我最多只能借三萬石,餘下的還得你繼續籌借。」彭克柏豪爽直言,引得上首的巡撫輕笑出聲。


  容佑棠忍俊不禁,朗聲道:「三萬石即可解燃眉之急,先讓老百姓春耕插秧苗,餘下的我再設法。」


  乳臭未乾,毛頭小子,除了能言善辯,你還會什麼?

  元白好整以暇地旁觀,端起茶杯,垂首掩去輕蔑之意。


  議事持續一整天,天色已晚,眾知府留宿一夜。


  書房內


  「坐吧。」


  「謝大人。」容佑棠依言落座,小廝隨即奉茶。


  戚紹竹一身便服,姿態閑適,閉目聞了聞茶香,笑說:「嘗嘗,這茶葉還是你萬水千山自京城帶來的。」


  容佑棠聞了聞,喝了一口,尷尬道:「味兒很好,可惜下官不懂茶藝,品不出什麼。」


  「茶嘛,閑人品茗,忙人解渴,容知府肩上的擔子可不輕吶。」戚紹竹莞爾,慢悠悠道:「喜州的事兒我聽說了些,一州父母官應該有魄力手腕,才能鎮住場面,你儘管放手干,帶領喜州擺脫年年求賑濟的困境,不失為一件功勞。」


  容佑棠苦笑,輕聲道:「目前州府負債纍纍,下官豈敢奢望立功?只盼年年風調雨順,趁朝廷免稅期間,讓老百姓豐收幾季,手裡有糧過日子才不慌,民心一穩,其它就好辦了。」


  「朴成信上說你踏實穩重,初時我只當他誇大,如今看來,卻是我誤會他了。」戚紹竹突然感慨。


  提及師父,容佑棠忙起身,恭謹道:「家師慈愛、大人寬宏,在下愧不敢當。」


  「實話實說而已,不必過謙。」戚紹竹捏著白瓷小茶盅,諄諄教導:「聖賢書上聖人言,落實到地方,最要緊是『王者以民為天,民以食為天,食以安為先』一句,必須重視農耕,只要糧倉豐盈、百姓溫飽,官府便可算作盡職盡責。」


  「多謝大人教誨。」容佑棠鄭重拱手。


  「我原本擔憂你年輕,心浮氣躁,總想著弄個什麼機巧的、快速的,試圖短期內脫貧,那其實是忽略了老百姓的根本需求。切記:穩中求勝才安寧長遠,險中求勝不可取,知府的決策將影響底下千千萬百姓,你行事務必慎重。」戚紹竹嚴肅叮囑。


  「是。」容佑棠復又垂首,暗忖:好險!幸虧我暫時捂住了建兵營的計劃。


  戚紹竹滿意頷首,想了想,問:「你和雕州知府是舊識嗎?」


  「今日之前素未謀面。」容佑棠如實答。


  「嗯。」戚紹竹皺眉,撣了撣袍袖,不疾不徐道:「為官之道,一時間教也教不會,須由你自己慢慢領悟。」


  「多謝大人提點,家師也是這般教導的。」容佑棠十分感激。


  嘖,一口一個「大人」,忒客氣了。


  「你——」戚紹竹欲言又止,最終什麼也沒說,揮手道:「去歇息吧。打鐵趁熱,記得趕緊去陂州借取那三萬石糧。」


  您是怕彭大人反悔嗎?容佑棠努力綳著臉皮,忍笑答:「下官告退。」


  冬雪消融,春水上漲,北段運河逐漸解凍,繁忙船運又開始了。


  京城·北郊大營

  「去去去!」


  「別攔著武爺,你們殿下呢?」


  「老子有十萬火急之事,現在、立刻、馬上就要見到三哥!」


  ……


  七皇子趙澤武心急火燎,喘著粗氣,推搡攔在議事廳門口的親衛,直到裡面來人說:「慶王殿下有請——」話音未落,趙澤武已飛奔疾沖,險些被書房門檻絆倒,一頭撲到書案前,手撐桌沿,劈頭問:

  「三哥,你是不是要把小卓調去河間啊?」


  「唔。」慶王不動聲色,提筆蘸墨,寫完最後幾行。


  「為、為什麼?三哥,你明知道的,你明明知道我、我——」趙澤武急得結巴,臉紅脖子粗,千言萬語化為傷心的一句:「咱們可是親兄弟!你明知道我的心思,為什麼還調他走?」


  「不是我調他走。」慶王擱筆,直視弟弟,嚴肅告知:「卓愷傷愈后,再三主動請調,前後跪了小半天,態度非常堅定,我確認他心意已決,遂批准。」


  趙澤武驚惶無措,瞪大眼睛,嘴唇蒼白哆嗦,顫聲道:「河間那苦地方,小卓不能去,趁人還沒走,三哥,你收回調令吧?好嗎?」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