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塵封舊事
待所有人離去,步月與夏雲峰麵對麵而坐,神色依然冷漠。
“我要的東西呢?”
夏雲峰起身從桌上倒了兩杯酒,一杯遞給他:“來,喝了這杯合巹酒。”
步月仰頭就飲,夏雲峰握住他手臂,柔聲道:“合巹酒不是這樣喝的。”
他的右手穿過步月胳膊繞回自己麵前,將步月的酒杯推到他麵前,雙目盡是溫情暖意,柔水盈盈,一瞬不瞬地盯著步月,慢慢將酒飲下。
步月很幹脆地一口飲盡,將杯子一扔:“還有什麽規矩,通通都說完。”
夏雲峰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歎道:“你也並非冷酷無情之人,至少對自己的母親,如此情深。”
步月側過臉不看他濃黑深眸,卻覺這聲音就在自己耳邊,如此之近,如此無奈。
他的手被帶向了衣領深處,是結實又溫暖的胸膛,忽然碰到了一絲異樣,心下微動,連忙捏住,抽出手,是一個泛黃的信封,信封之上,並無一字。
卻似乎能感覺到熟悉的暖意,久違的親情。
他的手開始發抖,好不容易將那信紙抖出,展開,熟悉的字跡鋪在眼前,竟是滿目滄桑:
吾兒阿月,見字如麵。世事無常,生死有命,為娘今日身沒,並不怪罪任何人,切不可尋仇報複。往後你與父親相依為命,莫要再淘氣偷懶,滋生事端。男兒安身立命,當自律自強,心懷慈悲,不可意氣用事。臨江山莊主夏與合乃吾摯友,人品武功皆是一流,他日若有困難,亦可尋之相幫。為娘一心係你,悉心教導,隻望你安好,他日你若成為一方豪傑君子,令天下人景仰,也不愧為娘一番厚望,泉下有知亦可瞑目——母陸氏絕筆。
信紙上,還有發黑的血跡,斑駁蒼涼。
步月看完,早已淚流滿麵,他忽而起身,瞪向夏雲峰:“我娘是如何死的?”
夏雲峰道:“令尊心脈受損,不治而亡。”
“心脈受損?既然可給我寫信,為何不回來見我?”
“解火教追殺她,那時她已無路可去,隻能留在臨江山莊,到閉目前,她都一直念著你的乳名。此後,家父一直想將此信送到解火教,奈何當時的教主拒不相見,他也曾偷偷潛入教中,卻得知你因傷心過度也去了,至此,這封信一直留在書房的匣子內。”
步月雙目發紅,整個身體都在顫抖,咬牙道:“是誰殺了她?是誰!”
“她說了,不準你尋仇報複,況且那時我還小,家父未曾透露。”
“那屍骨呢?總有屍骨罷,她埋在了哪兒?”
“按她的意願,屍骨本要埋在紅楓林裏,不料後來遺體失竊,後山埋的,隻是她的衣冠塚。”
步月身子猛然一頓,整個人都似站不穩,失魂落魄道:“為何,連遺體都會失竊?你臨江山莊一副遺體都保護不了……”
夏雲峰靜靜望著他,並不說話。
屋內忽然陷入沉寂,紅燭高照,屋內一切都是亮堂堂紅豔豔的,卻令人覺得窒息。
“那麽說,你追殺我之時早就知道我的身份?”許久後,步月無力地望著他。
夏雲峰道:“她在臨江山莊最後幾日都由我照顧,她與我說的全是你,聰明,活潑,孝順,武學根骨好,又會撒嬌耍賴,對朋友最是義氣,你是她最大的驕傲,她希望她的孩子將來是人人景仰的正人君子,江湖大俠。後來,我聽說解火教出了一個敗壞名聲的教主,心腸歹毒,十惡不赦,我不相信這會是她的兒子,便要去看一看這個敗類,於是我見到了,你與她長得真像,漂亮又張揚,仿佛世間所有的光芒都落在你們身上。但你們又不像,她熱情而爽朗,總有一副俠義心腸,而你卻如此歹毒,動不動就殺人奪命,口無遮攔,真是個魔頭。這樣的步月,我很失望,也替她失望,又想抓住了這魔頭狠狠教訓一頓,讓他痛改前非,但他卻一而再地恩將仇報,而我更無可原諒地愛上了這個魔頭,逼著他,與我結成夫妻,妄想著白頭偕老,恩愛永不離。”
“我的父親總說,立身江湖,奸詐狡猾之輩才能更好地安身立命,君子俠士總會因小人而吃虧甚至殞命,他雖不指望我成為奸詐小人,卻也不希望我是那俠士君子,可我卻因為陸子佩,成了她所期望的君子,他的孩子卻成了魔頭……”
“不要說了……”
步月小聲地懇求,聲音破碎成細小的碎片:“晚了,一切都已經晚了,我以為她不要我了……為何,你不早點出現呢,夏雲峰?”
“我也希望能早點遇見你,奈何機緣總是錯過呢?”夏雲峰抱住那搖搖欲墜的身體,這兩年,他高了些許,抱住他,恰能將他的頭靠在自己肩上,感受他顫抖的身體,破碎的呼吸,他覺得他們的心從未如此貼近過。
忽然肩上傳來一陣劇痛,夏雲峰悶哼一聲,竟是步月狠狠咬在他肩上,他深吸口氣,卻任由他咬著,直到鮮血染紅整個肩頭,步月終於鬆了口。
“這一下,懲你兩年瞞我此事,你本可以早早告訴我!”
夏雲峰苦笑:“是我自大,總覺得單憑自己之力也可令你改邪歸正,不料卻讓我們越走越遠,我不想你恨我,阿月,我們從頭開始可好?”
“已經到了這地步,如何開始?”
“隻要你不再陷於過去的沼澤,就是新的開始,我會一直站在你身邊。”
“是麽?那可真要謝謝你了,夏大俠。”步月淡笑一聲,走到桌邊拿起煙杆把玩,不知他又撥動了什麽機關,那煙杆幾個伸縮後變成了一朵金色蓮花,花瓣密集,金光閃耀,每一瓣都是把鋒利的刀。
他將蓮花慢慢旋轉在眼前,淡淡看著夏雲峰:“若沒有這張臉,你怕是也要殺了我罷。”
金光映照他略帶嘲諷的笑意,美得如夢似幻。
夏雲峰的語氣和緩,卻帶了絲不易覺察的緊張:“我不會殺你,卻也不會如現在般無法自拔,所以你別做什麽傻事。”
“這倒像是實話。”他手中的金蓮花旋轉得越來越快,帶著絲絲風聲,殘影掠過,更像一朵巨大的花緩緩綻放。
“我不會做傻事。”步月將旋轉的金花更貼近自己臉龐,眼中狠戾,“但是,你若再纏著我,我便毀了這張麵容!”
“為何?”夏雲峰的從容漸漸出現裂紋,濃黑深眸湧動暗潮,“你明明也喜歡我,所有的誤會都化解了,為何就是不願接受我?難道就因為我是個男人?”
“對!就因為你是個男人!這讓我惡心!”
“可你喜歡我,拜堂的時候,你的心跳得那麽快。”
“這讓我更惡心!”
“你在違心。”夏雲峰說得堅定。
步月道:“我向來隨心,男人愛上男人讓我惡心!男人是這世上最肮髒卑鄙的存在!夏雲峰,我殺不了你,卻能傷害自己,你走不走,不走的話我們就互相傷害到死!”
“你喜歡我,你卻連自己也沒有轉圜的餘地?”這語氣,帶著溫柔的懇求。
步月臉色蒼白,眼神卻凶狠似狼,走到絕境的孤狼。
“沒有,我數三聲,你若不走,我就自毀容貌,惡心死你!一,二……”
“好,我走!”
“走之後再不要回來,從此,你我今生不相見。”
夏雲峰苦笑,剛毅的麵容漸漸化為一個悲傷的模樣,“人人都說你心狠手辣,阿月,你對自己才最狠心。”
他慢慢退到門口,轉身前最後看了步月一眼,那人穿大紅喜服,烏發綰在金冠之中,更襯他麵如冠玉,眉目豔絕,桃花眼,弦月眉,明明那般狠戾的眼神,那般決絕的姿態,為何還會流露悲傷的神情。
我的愛,令你如此難堪?
還是說這世間的情愛塵緣,總是這般斬不斷理還亂,越想得到的東西,卻越追越遠,最後一無所有,滿盤皆輸?
他環顧一周,洞房之內,一切都按照新婚習俗擺設,床上灑滿桂圓花生紅棗,桌上合巹酒,燭台燃著一對龍鳳喜燭。據說,這一對紅燭若能燃盡到尾,成婚新人就能相愛相守一生,就連解火教眾人也都祝他們白頭到老,恩愛永不離。
世事紛擾,終抵不過人心變幻莫測。
夏雲峰歎了一身,慢慢走出他的洞房。
屋外,又下起了雪,紛紛揚揚,冷得透徹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