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08:甜味

  戊時,鎮北世子府。


  夜色濃重,浮雲靉靆,霎時起了風,吹得府內樹植的枝葉款擺,擊合出颯颯聲響。


  顧粲獨自站在曲橋上,見兩側靜水映著清泠月華,忽地起了漣漪。


  鎮北世子府雖名為府,實則是惠帝一典客的私人宅邸,麵積並不大,但勝在布景別致,景色還算清幽。


  元吉提著夜燈,正小跑著朝顧粲的方向而來。


  每月的這個日子,顧粲都會站在這處,靜靜等著平遠侯府那處來信。


  府內伺候的人並不多,丫鬟和小廝寥寥無幾,庖房內也隻有一個廚子。


  元吉雖是顧粲從涼州帶來的舊奴,與他的關係親近些,但這位主子的脾性,他卻從來都摸不清。


  他憶起了兩年前的那夜——


  那時,顧粲從深夜驚醒,散著墨發,赤腳去尋他。


  元吉被顧粲擾醒後,有些發懵,他從未見過顧粲有如此情緒失控的時候,忙問:“世子,您…這是夢魘了嗎?”


  顧粲沒有回他,反倒是摸了摸他胖胖的左臂,神色有些難以置信。


  他慢慢放下了手,又問向元吉:“世子妃呢?世子妃在何處?”


  因著顧粲披頭散發,再加之元吉所宿的耳房燈火昏暗,那一刻的顧粲,形如鬼魅。


  縱是他容顏再俊美,元吉也覺,這似是被邪魔附體的主子,屬實令人怖畏。


  顧粲見他愣住,再度逼問,聲音有些駭人:“世子妃呢?她到底在何處?”


  元吉努力讓自己鎮定,愣是想了半晌,才明白了過來。


  顧粲口中所說的世子妃,便是平遠侯的長孫女——藹貞翁主林紈。


  他二人是有婚約的,隻是林紈卻還在病中,主子顧粲先前對他二人的婚事也是淡淡,元吉便一直認定,顧粲對林紈無心。


  今日,瞧著他這副模樣,倒像是突然被人下了蠱,失魂落魄的。


  元吉吞咽了口唾沫星子,這才回道:“回…回世子,世子妃林紈…還沒過門呢。”


  顧粲神色慘白,命元吉點燭。


  耳房內頓時明亮,顧粲站起了身,不斷地翻找著什麽物什。


  元吉懷疑顧粲得了失心瘋,隻得探尋地問:“世…世子,您要找甚?讓小的幫你找找?”


  顧粲的語氣平複了些許,回了二字:“鏡子。”


  元吉不敢多問,他長得胖,眼睛也小,平素很少照鏡子,耳房內也沒有這樣的物什。


  他隻得回道:“世子,小的房中沒有鏡子,您若是想照…怕是得回您自己的房中。”


  顧粲聽後,回到了自己的寢房。


  他所居的寢房內,有麵黃花梨鏡台,顧粲對著鏡子照了半晌,摸了摸自己的右臉。


  元吉的左臂還在。


  他的腿還是好的,沒有瘸。


  臉上也沒有那道猙獰的疤。


  他記得他是死在了那茅屋中,那現在,又是怎麽一回事?


  顧粲有些難以置信,心中說不上究竟是悲還是喜,他又問元吉:“現下是何年?”


  元吉心道不妙,主子竟是連時日都不記得了,嘴上卻還是如實回道:“現下是,太武元年。”


  顧粲忽地意識到了什麽,命元吉:“去備馬來,我要出府一趟。”


  元吉一慌,瞧了瞧天色,對自己有些瘋魔的主子解釋道:“世子,現下都過了醜時了,您若是不急,我們明日再出府,成嗎?”


  顧粲的神色愈發冰冷,厲聲道:“還不快去。”


  元吉隻得暗道自己可憐,明明睡得好好的,卻突地被叫了起來。


  現在還要在這大晚上的,隨顧粲策馬而行。


  顧粲簡單整飭了下衣發後,便乘上駿馬,一言不發地用馬鞭抽了幾下馬腹。


  他所乘的馬,在夜裏,仍是精神百倍,猶如乘奔禦風。


  元吉騎的馬,卻是個蔫的,跑的也不快,也不怎麽聽他使喚。


  他苦不堪言地跟在了顧粲的後麵,也不敢問,顧粲到底要去向何處。


  一路上,元吉漸漸認出了路。


  顧粲這是要去平遠侯府。


  當他二人到抵侯府外時,顧粲下了馬,於夜中,眸色複雜地凝望著侯府大門。


  元吉終於追上了顧粲,也下了馬,神色有些驚惶:“世子,您…您來這處做什麽?”


  顧粲靜默了半晌,終於開口:“藹貞翁主,是否仍在沉屙,臥床不起?”


  元吉頻點著頭,心道,主子顧粲果然是為了這個藹貞翁主才過來的。


  嘴上卻勸慰道:“世子,小的知道您思婦心切,急於要將翁主娶進門中,但…但平遠侯雖希望您娶了翁主,但您在大婚之前,可不能做什麽逾矩的事啊。”


  這要是以前那位清清冷冷,沉默寡言的世子爺,元吉什麽也不擔心。


  但現在,眼前這似是被邪魔附了體的爺,元吉就說不好了。


  他覺得,顧粲什麽都做的出來。


  那夜之後,顧粲便恢複如常,元吉終於鬆了口氣。


  隻是,他覺得,主子同之前,還是有些變化。


  具體變在何處,他也說不上來,思來想去,元吉得出了個結論:顧粲這是中了情蠱,一夜之間變情種了。


  而後到了太武二年,元吉竟是發現,主子顧粲在暗地裏,養了許多的細作。


  這些細作,有的潛入了皇宮中。


  還有的,潛入了平遠侯府中。


  藹貞翁主身側,有個丫鬟,便是顧粲手下的細作。


  元吉回憶著往事,已經走到了顧粲的身前。


  他從懷中掏出了一封信,將它遞與了顧粲。


  顧粲接過後,轉身便回了書房。


  端坐在書案後,他將信封拆開,將信紙攤平。


  信上的字跡工整清秀,似是女子的字跡。


  顧粲從右至左的讀著,上麵記著不同的日期——


  譬如廿一日記著:翁主貪睡,巳時才起。


  廿二日記著:翁主心情甚悅,撫琴良久。


  上麵記的都是閨中女子的瑣碎小事,每日隻寥寥記了一句,顧粲卻看得很認真。


  當他讀到廿五那日時,不禁失笑。


  廿五那日記得是:翁主食欲不振,未用晚食,入夜用了桃膠燕窩羹兩碗,山藥棗泥糕一碟。


  顧粲將信讀完後,憶起了林紈嗜甜挑食的毛病。


  她剛嫁予他時,還未顯露自己的口味,但日子久了,他發現,林紈總是用食極少。


  入夜後,卻總是會在睡前,背著他,偷食甜羹。


  前世,他總會趁林紈睡下後,悄悄吻她。


  紈紈每每偷食後,縱使漱了口,唇角邊嚐上去,還是會帶著,淡淡的甜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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