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041:小籠
男人的聲音低沉, 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的慵懶,睡意尚濃。
兩個人挨得這般近,林紈隻覺身上更熱了, 又逢上月事,她心中更覺窩火, 便欲掙脫他的懷抱。
這番,顧粲全然清醒了過來,他將她那張溫熱的小臉捧在雙手中,用指腹為她拭著淚。
見林紈終於止住了抽泣, 顧粲便將額抵在了她的螓首上,哄著她,讓她同他說話, “為夫怎麽欺負你了, 嗯?”
林紈就算是幼時,也很少使小性子,鬧脾氣。
但今日,她確實是覺得委屈,再加上成婚後, 男人對她是肆無忌憚的寵愛,這或多或少讓她變得有些有恃無恐。
這一落淚, 就如卸了閘的洪流,一發不可收拾。
夜深人靜,靜得二人隻能聽見彼此清淺的呼吸聲。
半晌後,林紈終於開口講話, 嗓音因泣有些變啞,聽上去卻還是溫軟的。她麵子薄,這番話對她而言, 屬實是難以訴諸於口:“我根本就握不住,你偏偏要讓我…要讓我……”
一片深黯靜籟中,顧粲聽到她說這話,唇邊卻是勾起了一抹淺笑,他反問她:“握不住什麽?”
壞人。
林紈聽著他的語氣明顯帶著幾分戲謔,隻得微微抿唇,臉是紅了又紅。
因著月事,現下她的小腹有些疼,淚又從眼眶中湧了幾滴,“我握不住扇子,我連扇子都握不住了,都是你害的。”
顧粲看著林紈的情緒又有些失控,心中清楚,不能再繼續逗弄她了。
否則這大半夜的,紈紈若是再哭,就會傷了身體。
他隻得先安撫著林紈的情緒,連連認錯道:“是為夫的錯,都是為夫不好,欺負紈紈了,讓紈紈受委屈了,下回不會了。紈紈別哭了,再哭就該傷身體了。”
顧粲的語氣像哄小孩,林紈覺得自己不再是小孩,她已經嫁為人婦,若是再哭,就顯得過於嬌氣。
她推了推顧粲,將薄被輕蓋在腰際,眼處還有幾道幹涸的淚轍,輕輕閉目後,決議耐住暑熱,嚐試著再度睡下。
絲縷的涼風陣陣傳來,朦朧間,她覺得這陣風不像是從窗牖滲入的。
她艱難的睜開了雙目,隱約看見顧粲正閉目支頤,空出的一隻手則拿著紈扇為她扇風驅熱。
林紈心中微悸。
顧粲此舉,她心中自是動容的。她覺出他也是困極,便輕聲勸道:“子燁,我不熱了,你快些睡下吧。”
顧粲閉目,枕著右手,搖了搖首:“看你睡下,為夫再睡。”
林紈無奈,不欲再勸,隻得趕快闔上了雙目,攜著夫君為她帶來的涼爽清風,慢慢入了黑甜鄉。
一夜好夢。
*
次日一早。
林紈起身後,意識仍有些混沌迷糊,月事總會讓人疲倦些。
可她完全清醒後,卻發現顧粲將她橫抱著,正往偏廳的方向走。
她憶得,今日他休沐,昨夜睡前,他說會在府中好好陪她。
男人穿著素白的涼衫常服,墨發如綢,單用白玉發簪束發,至簡的衣發卻盡顯飄然的謫仙氣。
林紈許久未見他這般穿著,倒有種前世,她初見他時的感覺。
謫仙般的俊逸少年,總會讓待字閨中的少女情愫暗生。
他前世總這麽穿戴,不如尋常的世家子喜歡朱紅瑞紫,又因著他是從涼州遠道而來的鎮北世子,洛都的少女們便覺得顧粲其人稀奇且神秘,心生傾慕者眾多。
這一世顧粲的容顏依舊俊美奪目,因著做了朝中的廷尉,通常都著重製的冕服和官服,再加之行事做派狠絕,傾慕他的少女依舊很多,但除了女子的情思,還多了幾分敬畏。
不過今世,他二人再成婚時,林紈並沒有聽到有女子哭泣或是自盡的傳聞,倒是有許多百姓為她鳴不平,替她惋惜。
再度回過神後,顧粲已經將她抱在了羅漢床處。
林紈坐定後,小聲對他道:“我還沒更衣洗漱,你怎麽就將我抱這兒來了?”
話音一落,林紈就見元吉提了兩個食盒,走進了偏廳內。
丫鬟們將紫檀小案端到了羅漢床上,林紈聞見了香味,原來是元吉一早便去世子府不遠的西街,買了幾屜小籠。
精雕的紅木食盒敞開後,小籠還冒著熱氣,顧粲讓林紈先用幾個再洗漱,怕一會兒涼了失了風味。
林紈揉了揉眼睛,依言食了幾個,咬開麵皮後,湯汁充盈於口,味美鮮甜。
吃到稱心的食物,林紈的麵上顯露了笑意。
顧粲看著她笑的真切,盈盈的美目也微眯了起來,像是幼貓被主人撫了下頜,一臉的享受。
他的心也仿若被她的笑意融成了一灘水。
林紈的手腕白皙纖細,露出的那一小截,卻布滿了青紫。
顧粲看清後,眸色忽地一黯。
昨夜是他被醉意衝昏了頭腦,沒能顧及到林紈的心思,也沒在意她是否情願。她想掙脫時,卻反被他緊攥住了細腕。
昨夜為她用濕帛淨手時,她的腕部看著也隻是有些泛紅。可沒成想今晨一早,那腕部就變得青青紫紫,甚至有些淤住了。
她肌膚凝白,氣質纖弱,冷不丁出現這一處痕跡,竟是讓人遐思更甚。
男子對女子,多少都存有些淩弱的念頭。
這種念頭邪祟的很,顧粲隻得強加那些異樣的情緒壓下心頭。
他想著,今日趁休沐,想法子好好哄哄林紈。
今日哄不好,那就明日再哄。
總有一天,林紈能不再生氣,同他和好如初。
上官衡說過,女子都是要哄的,而且她們一但鬧脾氣,最是難哄,不過男子也可從中獲得些許的樂趣。
顧粲已經做好花上數個時日的準備了。
林紈用了幾個小籠後,便喚香芸和香見伺候她洗漱更衣。
她見顧粲站在羅漢床不遠處,正凝神思考著些什麽。
林紈猜不出他的心思,覺得顧粲可能是被公事紛擾,又見小籠將冷,便喚他:“子燁,你也過來用些早食,小籠快涼了。”
顧粲頷首,拂袖端坐在了羅漢床處。
她聽林紈的語氣如故,氣似是都消了。
她還主動給他夾了個小籠,放在食碟中,還輕聲告訴他:“我喜歡牛肉餡的,吃起來是甜的。”
顧粲並未拾筷,而是看著對麵的妻子,探尋地問道:“你不生我的氣了?”
林紈今晨吃小籠吃的開心,昨夜又因著顧粲幫她搖紈扇,睡得也算安慰。
顧粲對她好,她便將他對她的好都記在了心中,隻記恩,而不記那些不愉快的事。便將昨夜顧粲所為,那對她而言是惡劣的行徑拋在了腦後。
林紈一直將今世的顧粲和前世的顧粲,割裂來看。
對待前世那人,林紈選擇慢慢忘卻。
對待今世的他,她隻當他是個全新的人,當他是值得信賴的丈夫,是至密的親人。
香見端來了淨手的螭龍銅盆,林紈將纖白的手浸在水中清洗著,回顧粲道:“我不生氣啊,你早上差元吉給我買了小籠,我為何要生氣?”
顧粲在心中猜測著林紈的心思,見她麵容恬淡平和,絲毫沒有慍色,看著確實像是消了氣。
看來上官衡說的也不大對。
他家紈紈並不是難哄的女子,吃上一頓小籠,氣便全消了。
林紈剛要從羅漢床處起身,顧粲卻當著下人的麵,捏住了她的下巴,另一手圈著她的腰肢,不讓她動彈。
他細細地端詳著,覺得林紈還是太瘦了。
這一月,她的臉倒是略微圓潤了點,但下巴仍是過尖,臉頰上也沒什麽肉,手腕細得似是一擰就要斷。腰也是,不堪一握,他都不敢使多少力氣。
還是得將這隻白兔再喂得肥一些。
林紈被顧粲看得有些不自在,便讓他鬆開她,顧粲依言鬆手,林紈如獲大赦般踩著繡鞋逃離了偏廳處。
洛都盛夏的清晨,難得有幾日涼爽的時候。
林紈梳洗過後,顧粲要主動幫她畫眉。
畫眉對於林紈而言,是夫妻間很親昵的舉動,前世顧粲不曾為她畫過眉,所以當他提起時,她心中存了些新鮮感。
兩世的男人雖然長著同樣的臉,擁有著相同的姓名,但有許多地方都太不同了。
林紈總忍不住,將眼前溫柔且寵愛她的夫君,和前世的那個人做比較。
越比較,她越覺得,前世的那個人什麽都比不過他。
若要按女子的角度重新審視這兩個人,前世的那個人冷漠倨傲,有些目中無人,可是卻沒有能同他傲氣匹及的實力。
今世的夫君依舊性情孤傲,但卻有了傲氣的資本。
若要論及待她的態度,前世的那人冷淡寡情,她無論怎麽做,都捂不熱他的那顆心。
今世的夫君待她從不冷漠,在意她的感受,疼著她,護著她。
最重要的是,他說他喜歡她。
這是她第一次被男子喜歡。
跟她強烈的愛慕一個男子,卻得不到任何回應的感覺完全不一樣。
林紈每每想起前世之事,覺得心中揪痛時,都反複告訴自己——
此顧粲非彼顧粲。
林紈微仰著頭首,任由顧粲在她的眉間細細描畫,他的指腹微涼,輕輕抬起了她的下頜。
她不能亂動,眼神無處移放,隻得看著顧粲專注的精致眉眼,和斂淨深邃的麵部輪廓。
有幾縷墨發垂散在了他的白衣上,看著略有些淩亂,但襯在他的身上,卻是疏野和落拓不羈。他身上好聞的雪鬆和廣霍香絲絲縷縷,沁染了她的鼻息,像是要鑽進她的心裏去。
隻單單這麽靜靜地看著他,似是已許久都未曾有過。
林紈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許多。
顧粲喉結微滾,問她:“清晨還沒那般熱,你臉怎麽紅了?”
林紈有些慌張,下意識地閃避了一下。
顧粲不察,將她的眉毛畫多了一處。
白皙清麗的麵容冷不丁多出這一條黑痕,看著略有些滑稽。
顧粲輕笑出聲,笑意是難得的爽朗,他拿起濕帛為林紈擦拭著黑痕。
林紈自覺失態。
適才心中的悸動已許久都未曾有過,這一世隻有在豫州館驛,顧粲定定地看她那回,才有過這種感覺。
林紈從他手中奪回了青黛,故作鎮定地回道:“我還是自己畫吧。”
顧粲無奈搖首。
他垂眸看著林紈拿著鎏銀手鏡,細細地描畫著眉際,半晌開口道:“過陣子,宮裏的淑妃娘娘過生辰,她現下懷著身子,最得盛寵。皇上想在宮中置宴,到時應該會請你我二人前去。”
林紈描眉的動作頓了一下。
她已經許久未去過宮宴,重生後,也總是想有意避之。
要避的人是誰,她心中再清楚不過了。
林紈心中雖有些恐懼,卻還是故作鎮定地回顧粲道:“嗯,除卻歸寧,這是我與你成婚後第一次出現在外人麵前,我總感覺,去承初宮後,會有不少眼睛盯在你我二人身上。夫君和我都應小心行事。”
顧粲看到,林紈畫眉的手還是微抖了一下。
他心中清楚,林紈還是緊張。
前世二人成婚後,也一同參與過宮宴二三,每次並案而坐時,皇後的長女上官鸞都會刻意坐在二人身旁。
上官鸞舉止高雅雍容,話術很高明,但他和林紈都能聽出,她的每個字眼都是在針對林紈。
關於上官鸞暗裏喜歡他一事,流傳已久。
前世顧粲對此事是不以為意,後來,是隻覺得惡心。
他下獄後,上官鸞曾想著向景帝求情,想將他從獄中救出來。她曾派宮人來過獄中,讓其講過救他出獄的條件。
那條件自然是,讓他做她身邊的男人。
他是罪臣之子,自是不能再做公主的駙馬。
就算是真做駙馬,他也毫不稀罕。
顧粲一口拒絕了那宮人。
後來高貴的鸞公主親自下獄,來探望他這個牢犯。
那時他的容貌已經被毀了,上官鸞見到他臉上的那處疤後,神情就像是吃了蒼蠅似的。
顧粲那時卻笑了,笑得很是肆意。
上官鸞隻是傾慕他的皮相而已。
而林紈來探望他時,見到他麵上有傷,擔憂的卻是他疼不疼。
上官鸞見到他那張被疤毀掉了的臉後,顯露出的是驚惶和淡淡嫌惡。
而林紈的眼神中,隻有關切和心疼。
他要這樣女人的喜歡又有何用?就算上官鸞對他是真心,他也絲毫不稀罕。
更何況,這個女人極有可能是前世害死林紈的人。
顧粲對此事心中仍是存疑,既然上官鸞因著他的容顏被毀,而對他失去了傾慕之心。
那她還有什麽理由要害死林紈?
看著銅鏡中眉目如畫的妻子,顧粲的眸子染上了鬱色。
不管那原因是什麽,他都要還林紈一個公道。
上官鸞性情跋扈慣了,自小嬌生慣養,景帝和皇後都對她百依百順,這樣尊貴的公主,從來都沒受過半分委屈。遇事稍不如意,就要遷怒於人,得不到的東西,就要看著它毀掉。
林紈端坐在鏡前,顧粲從其身後環住了她,埋首於她的頸間,嗅著她身上的令人沉淪的女子香,帶著失而複得的深深眷戀。
心中卻想,那就讓上官鸞嚐盡人間所有的委屈和苦痛。
隻單單索了她的性命,不夠,遠遠不夠。
*
七日後。
承初宮歌舞升平,禦花園內各色牡丹開得盛極,豔陽傾瀉於碧瓦之上,金輝流光熠熠。
林紈默默數著重簷上的脊獸,第九隻與顧粲時常戴的冠上的瑞獸一樣,都是獬豸。
她已許久未穿過如今日這般,繁複的重製禮服,下馬車走了會兒,再被日頭曬了曬,便覺得衣發沉重,有些疲憊。
顧粲覺出了她的異樣,安慰她,說這場宮宴並不會持續太久。
林紈微笑著點了點頭。
要見的這些人,都是前世害他們的人。雖說這一世的顧粲不知道前世的過往,但終歸,這些事也關乎到他和顧焉的安危。
若要身側的男人,也能與他舉肩同行,一起對付那些人,那便好了。
可是若要她告訴顧粲,她是重生的人,他會不會覺得,自己是得了失心瘋。
若要他問起,他同她前世的過往,她又該如何答複?
林紈一時間,心緒複雜至極。
——“鸞公主駕到。”
太監尖細刺耳的聲音從林紈和顧粲身後傳來,既是公主乘步輦來此,她和顧粲身為臣子,都應退避一側向其施以大禮。
禮畢,上官鸞的步輦卻停在了她同顧粲的身前。
上官鸞頭戴金葉步搖,微微轉首看向她二人時,精雕的金葉隨金枝亂顫,迎著烈日,有些刺目。
林紈抬起頭,看向了上官鸞。
她麵容精致豔麗,唇點朱紅,身披霓裳華衣,高貴至極,一如前世的模樣。
林紈前世總想,像她這樣的人,與落魄二字從來都不沾邊。
她看向她的目光,也一如前世。
睥睨中帶著幾分輕鄙。
就像是,在看一隻螞蟻。
林紈想起前世,上官鸞也如今日這般,戴著金葉步搖。
隻是那時,卻是冬日。
她身披著赤狐皮裘,站在一片皚皚的雪地中,身後站著宮人無數,明豔至極。
而她穿著舊衣,發上沒有任何簪飾,雙膝跪在雪地上,強自忍著刺骨的寒意。
她如同枯槁破敗的枝葉,而上官鸞卻如高枝的鳳凰,她憔悴的病容卻更襯得她的姿容絕豔。
林紈將頭重重地磕在了雪地上。
“咚咚咚——”
一下又一下。
上官鸞不做言語,神色淡漠的看著她。
沒了翁主身份,她在嫡出的公主麵前,自是輕賤如螻蟻。
林紈沒有因庶人身份而自輕自賤,她如此,隻是希望,能救下顧粲的性命。
景帝已經應允,他肯見她一麵。
但上官鸞卻攔住了她的去路。
她的翹頭錦履上用金線繡著鳳凰,上麵沾上了混著泥的雪水。
上官鸞抬腳,指了指自己華貴的錦履,神色優雅雍容,聲音清脆動聽,言語卻是惡毒至極——
“你想見我父皇?好啊,你將我的鞋履舔幹淨,我就讓你去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