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竹生長安:八廓街
拉薩晨曦。
傅竹生想不明白,為什麽梅遇還沒有來叫她起床。難道平日裏梅遇竟起得比她還晚?想不明白,傅竹生自認為十分禮貌地敲著梅遇房間的門,“梅叔,你起床了嗎?”她也沒好意思大聲喊,隻用跟普通人說話的聲音問道。
梅遇掛了電話,開了門,一邊戴手表一邊跟傅竹生道:“急什麽?餓了?”
傅竹生倒是沒餓,不過既然梅遇這麽說她便認了,否則還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梅遇的問題。
早飯他們是在格桑花賓館吃的。免費的早飯,是很正宗的酥油茶、奶茶和糌粑,還有豆漿油條米麵可以選擇。傅竹生沒想到,拉薩的豆漿喝起來居然比很多中原城市的味道都要好。
梅遇看起來心情似乎不錯,對今天的早飯很滿意的樣子。傅竹生問了他,他便說道:“這是我第一次吃免費贈送的早餐,值得紀念。”
傅竹生一邊用紙巾擦擦嘴,一邊目光平靜地看著梅遇:一點都不像智商很高的樣子。
梅遇瞥了一眼傅竹生,複又低頭喝奶茶,“再傻也比你聰明。”
哦,好吧。傅竹生感受到一種被巔峰壓製的痛苦。
“這奶茶有點鹹。”梅遇突然說。
畢竟早來了一兩個星期,傅竹生覺得自己在這方麵還挺有發言權的。“對,他們的奶茶是鹹的,因為裏麵放了鹽巴。”
鹹,當然是因為有鹽。不過梅遇不想跟傅竹生討論這個,繼續低頭吃他的早點。
對於智商被鄙視這件事,傅竹生渾然不覺。
梅遇要找的那兩本藏文古籍應該在拉薩圖書館裏。走進圖書館的門廳,傅竹生好奇地四處張望,“梅叔,咱們從哪兒找起啊?”
但是梅遇顯然不是這麽想的。他直接去了圖書館的古籍保護中心,向工作人員打聽這兩本書的情況。圖書館的工作人員說這兩本書不能借。梅遇便把自己朋友的藏語言國際學者的身份說了出來,還拿出來了自己的名牌證件給圖書館的工作人員看。圖書館的工作人員說要打個電話給主管問一下,請梅遇兩人在一旁坐一下。
這電話一打就是半個小時。傅竹生好動坐不住,梅遇便帶著她去圖書館到處轉轉。傅竹生翻著這些平日裏很難看到的藏文書籍,樣子很認真,也很可愛。
經過的時候,梅遇順手揉了揉傅竹生柔軟圓潤的頭頂,在書架最高層取了一本書放到傅竹生手裏,“看這個吧。”
不太明白地看了梅遇一眼,傅竹生低頭翻書,裏麵是連環畫夾雜藏文字的內容,講的大概是一個有關於西藏的神話傳說。畫麵多是用粉彩勾畫,顏色清新鮮嫩,給讀者的感覺很舒服。不需要再去翻別的書,光是這本書傅竹生就可以看很久。好像明白了梅遇的心意,傅竹生仰起頭望著梅遇,笑容仿佛一朵向陽的金色葵花。
梅遇低頭看了一眼傅竹生,然後抬頭,繼續瀏覽著書架上的書籍。
與視線平行的地方,對梅遇來說是書架的最高層,對傅竹生來說則在書架的中間位置。傅竹生盯著兩冊書本之間漏出的那道縫隙,透過縫隙,可以看到另一麵的書架,還有穿行在書海中的人。“梅叔叔,從你那兒看到了什麽?”
“從我這兒啊,看到了你。”梅遇低頭,看著傅竹生笑。
哎,不對啊,她不是這個意思。傅竹生揚起臉,卻猝不及防地撞上了梅遇的眼睛。天啊,太可怕了,傅竹生外表平靜實則內心天人交戰,梅遇的眼睛好像一個黑洞,會把人吸進去。“梅叔叔。”被梅遇這樣看著的傅竹生實在是太緊張了,緊張得她連擁抱梅遇都不覺得緊張了。她隻想著快點逃離梅遇目光的桎梏,整張臉幾乎埋進梅遇的懷中。
懷裏突然多了一隻小鴕鳥。梅遇笑了笑,傅竹生雖然莽撞,卻總會用她自己稚嫩的辦法,化解兩人之間如繩索般解不開的困境。他剛才低頭看她,卻沒料到傅竹生會忽然抬頭,更沒想過兩人的目光會撞上,他一時逃不開。他想傅竹生大概也沒法逃開,所以才會索性一往直前地衝進他的懷裏,置之死地而後生。
“梅叔。”傅竹生悶在梅遇懷裏,悶悶地說。
“嗯。”
“你今天怎麽沒戴眼鏡啊?”害她一時不察,落入陷阱。
沒有理睬傅竹生這種無聊的問題,梅遇道:“差不多了,我們回去看看。”
“回哪裏去?賓館嗎?”顯然,傅竹生大腦缺氧,目前還沒有恢複正常。
梅遇反手從身後抓住傅竹生的手,牽著她往古籍保護中心走去。
古籍保護中心的工作人員剛好把資料都整理完備,笑嗬嗬地對梅遇道:“原版的古籍是不能外借的,不過既然你們是國際友人,又是藏文學者,主管說可以把古籍的複印件送給你們。”
道了謝,梅遇帶著傅竹生離開了圖書館。
“梅叔,我們接下來去哪裏啊?”坐在出租車裏,傅竹生問梅遇。
梅遇與傅竹生一同坐在後排座。“來了這麽多天,拍照的地方你也都去過了,還沒玩夠嗎?”
這話傅竹生就不愛聽了。“什麽叫玩啊,我那是工作好嗎?而且我去過了,你還沒去啊。好不容易來西藏一趟,你不想到處走一走,看一看嗎?”
居然說得很有道理。梅遇剛露出一點鬆動的表情,傅竹生便朝司機歡快地喊道:“布達拉宮,師傅去布達拉宮。”
莞爾一笑,梅遇伸手掐了掐傅竹生白嫩的麵頰,“你裝也裝得久一點啊。那麽貪玩,黃鼠狼的尾巴藏都藏不住。”
被梅遇說了一通,傅竹生黑黑的眼珠滴溜溜地轉了一圈,臉上有些尷尬的小表情,不過這種小尷尬馬上就消失了。“梅叔,去了布達拉宮,我給你當免費向導。”傅竹生一本正經地助人為樂。
“好。”梅遇說道。
對於愛旅遊的人來說,布達拉宮也許算得上是某種意義上的此生必來吧。布達拉宮廣場上,走完了小半圈宮殿的梅遇和傅竹生背靠在與白宮連成一體的白色圍牆上,安靜地休息。
長長的發絲被山風吹起,飄揚,傅竹生發了一會兒呆,不知想到了什麽,她轉頭看向梅遇。晶亮的黑眸是濃鬱的色,因長時間行走而泛紅的麵頰帶著文藝的可愛,微喘的氣息增加了真實的質感,這些都讓傅竹生變得更像油畫中的人。“梅叔。”
梅遇把沒有開封的礦泉水遞給她。
看見礦泉水,傅竹生發現自己還真有點渴了。她接過礦泉水,擰開瓶蓋仰頭一氣灌了進去。喝了水,傅竹生感覺舒服多了。因著喝水,傅竹生又突然覺得餓了。“梅叔,我餓了,我們去吃飯吧。”
“嗯。”梅遇應了一聲,轉頭看她,“你剛才想跟我說什麽?”
撇開臉虛虛地笑了一笑,傅竹生兩隻眼睛靜靜地望著高原之上青碧色的天空,“沒什麽。”她淡淡說道。
梅遇看著她,不知道為什麽,他覺得這一刻的傅竹生似乎變得更加成熟了,或許城市裏的那些旅遊宣傳語說的不錯,西藏是靈魂的歸宿地。不過他卻變幼稚了,道:“你不說,我們就不去吃飯了。”
傅竹生轉頭看他,“梅叔,你好無聊哦。”
“是嗎?也許有一點吧。”梅遇低頭笑笑,站直了身體,“那走吧,我們去吃飯。”
不待他們走一步,一大群披著絳紅色寬大袈裟的喇嘛整齊有序地從梅遇和傅竹生麵前經過。他們雙手合十,口中默念經文,慢慢走向更高處的白色宮殿。
梅遇下意識握住傅竹生的手,沒讓她繼續往前走。
感覺到自己的手被握住,傅竹生抬頭看了梅遇一眼,梅遇仍然毫無所覺。傅竹生低下頭,眸色暗了幾分,她反手握住了梅遇的手。之前其實都不算數的,傅竹生握住的這一刹,才是真正的牽手。
顯然,梅遇也感覺到了,從手指和手心傳來的細膩觸感,還有緊緊與他的手掌融為一體的溫暖感覺。宛如眉心一粒朱砂被人用尖銳的指甲輕輕摳破,莫名的情愫疼痛而歡愉,梵天高原上,極致純粹的潔淨將俗世紅塵一顆凡心清洗得纖毫不染,剝皮抽筋,脫胎換骨,至暗至明,至人至神。
心中是回憶裏布達拉宮金雕玉琢的佛蓮經幢,耳邊是藏佛低吟婉轉的薩迦經文,眼前是青空未央,山脊綿長,淹沒繁華紅塵的清靜荒涼,而手裏牽的,是心上放著的一顆菩提。
喇嘛們已經登上了布達拉宮的台階,他們麵前的,又是高原上的一碧青天,和廣場上的一池凡心。
梅遇鬆開了手,傅竹生卻沒有,反而更緊地把他抓緊了。“梅叔,我們去喝青稞酒吧。”
“好。”梅遇重新握緊了傅竹生的手。
下午兩點多,傅竹生接到了西藏公益組織的電話,他們臨時增加了一些宣傳欄目,希望傅竹生可以配合他們再多拍幾張拉薩的風景照片。
傅竹生低頭調弄著自己的單反相機,“梅叔叔,你要和我一起去嗎?”
“你想我去嗎?”梅遇看著傅竹生,問道。
傅竹生點點頭,道:“我想你去,梅叔叔。”
梅遇從餐館椅背上抓起夾克,道:“那現在走吧。”
攝影是傅竹生的工作,她當然不會嫌累。可是大部分著名景點、風景秀麗的高原風景,像布達拉宮、大昭寺、林芝、雅魯藏布大峽穀等,還有當地藏民的佛教生活她都已經拍過了,下麵還可以拍什麽呢?
“你可以拍一些拉薩城市的景色,市民的日常生活,夜市,燈會,”梅遇給傅竹生提建議,“也可以拍成不同的主題,兒童教育,高原交通,藏族藝術,環境保護,或者佛教徒的生命哲學。”
彼時傅竹生正拉開包廂的門,聞言眼前一亮,她欣喜地回頭與梅遇道:“梅叔,你這個辦法真好,咱們就這麽拍。”
梅遇笑道:“你拍就好,我就不拍了。”
傅竹生撇撇嘴,跟在梅遇後麵走了。
兩人去了城市的很多地方,道路、建築、幼兒園等等,但出片率最高的還是八廓街。八廓街在拉薩的舊城區,原先是大昭寺的轉經道,道路上有很多古藏族民居和商業店鋪,樣式各異的藏刀,異域古樸的珠寶,傳統的藏麵小食等等,是拉薩很有風味的一條老街。一路上,傅竹生邊拍邊吃邊玩,與梅遇說說笑笑,好不愜意。
“梅叔,你也吃。”傅竹生把兩根油酥香嫩的肉串遞給梅遇。
“我不吃。”梅遇飲食一向很有節製,定時定點,也不吃零嘴。
把嘴裏的肉嚼了兩口咽進去,傅竹生瞪著梅遇,“梅叔你吃嘛,我買多了,吃不下了。”
“所以我之前就提醒過你,不要一次性買太多。”雖然嘴裏教訓著,梅遇還是從傅竹生手裏接過了肉串。
知道了,爹。傅竹生在心裏腹誹了一句,而後捧著相機四處拍照去了,蹦蹦跳跳的身影活像隻待不住的兔子,還是耳朵豎得特別高的那種。
梅遇手裏拿著兩根肉串,走了兩步後進了一家古色古香的藥材店鋪。在老板熱情的介紹下,他仔細地挑選著裝在不同盒子裏但長得其實差不多的冬蟲夏草。
在外麵捧著單反相機兜了一圈風景的傅竹生顛兒顛兒地跑回來了。她從梅遇背後冒出頭來,“梅叔,冬蟲夏草吃了有用嗎?”
梅遇選了兩盒,請老板包起來的同時還不忘回答傅竹生的話。“有用沒用的,家裏老爺子喜歡吃。他高興就好。”
“哦”了一聲,傅竹生被店鋪吸引,端起相機,照著藥材店牆上看得人頭暈目眩的藥材胡亂拍了一通。梅遇等著老板包裝,兩手插著夾克外套的口袋輕靠著玻璃櫃台站著,他看著傅竹生上蹦下躥的模樣,忽然覺得傅竹生真像個神經病。
神經病傅竹生回來了,扒拉著相機裏的照片給梅遇看。她指著其中一顆老山參,笑道:“哈哈哈。梅叔叔,你看它像不像個小烏龜?兩手兩腳,這裏是個圓腦袋,身子上托著一個大龜殼。哈哈哈……”
道了謝,梅遇從藥材店老板手裏接過包裝精美的冬蟲夏草,瞥了傅竹生一眼,徑自走了。
傅竹生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被嫌棄了。她與藥材店老板尷尬地對視一眼,灰溜溜地跟在梅遇後頭走了。
入夜時分,八廓街上一盞兩盞地亮起了燈,這燈盞尚未把夜色照亮,隻是橘色的燈光與泛著涼意的暗藍色將相互交映地落在石板路麵上,煞是好看。街上人或是穿著襯衫外套,或是披著藏式服飾,合家歡樂地在道路兩旁不同的商鋪間進進出出。轉經道上,偶有虔誠的朝拜者一跪一趴,堅持不懈地朝著心中的聖地匍匐前進。
“可以拍照嗎?”傅竹生指了指趴在地上的朝拜者,一雙亮晶晶地眼睛望著梅遇問道。
從傅竹生這個角度,拍的也不過是朝拜者的背影,沒什麽不能拍的。梅遇點點頭,“拍吧。”
於是傅竹生開心地對著朝拜者拍了兩張,又拉著梅遇去別的地方了。“梅叔,我請你吃這個酥酪糕吧,很好吃。哎,你喜歡吃甜食嗎?”傅竹生歪著腦袋問梅遇。
其實梅遇並沒有很喜歡甜食,但他不挑食,也不想拂了傅竹生的好意,掃了她的興致,便點點頭道:“我都可以。”
梅遇沒有拒絕,傅竹生果然很高興。她把黃澄澄的酥酪糕放到梅遇手上,“你要是吃不完的話可以給我。”
這個晚上傅竹生許是過得太快樂了,興奮得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話裏逾越的部分。梅遇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沒有說話,嘴角卻勾起點點笑意。隻是那笑意極輕極淡,轉瞬即逝。
玩了一天,傅竹生回到旅店,剛好接到薛蘭台的電話。
“喂,傅竹生,你過來,我給你一樣禮物。”死氣沉沉的聲音。
傅竹生回答得很利落,“Kindle是吧,不用了我也有,別忘了我也是傅阮教授的親生女兒。”
“不過他比較愛我。”
“他比較愛我啦。”
“愛我。”
“愛你妹。”傅竹生掛了電話。
看著傅竹生氣嘟嘟的模樣,梅遇在門外笑道:“跟誰打電話呢,怎麽還打出火氣來了?”
“我姐。”傅竹生把手機扔到床上,然後一屁股坐到了旅店的小沙發椅上。
雖然隻是聽了一通電話,但梅遇看得出來,傅竹生和她姐姐關係很好。“快九點了,你玩一會兒也睡吧。”梅遇說著,轉身就要離開,被傅竹生叫住。
傅竹生帶著一身春夜的涼意跑到門口,眉目清揚地跟梅遇道:“梅叔叔,我今天很高興,謝謝你陪我。還有,晚安。”
梅遇看了傅竹生一會兒,溫柔道:“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