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算計
“送君千裏終須一別。雁聲, 你別送了。”
段慕鴻站在揚州城外的碼頭前,一隻手在傅行簡麵前比了個“停”的手勢。
傅行簡委委屈屈的站住了,抬頭望著段慕鴻身後高大的船隻, 又把視線收回來盯住她道:“雁希, 讓我送你過淮安府吧!送人起碼也得送一半啊!”
段慕鴻忍著笑道:“你得了吧!你都跟了我大半個月了!再送你就給我送回青州去了。你聽我說, 別在這裏跟我整這些有的沒的。我一上船你就回杭州去,盡量想辦法托托關係, 跟那位白指揮使說說好話, 行個人情。再不行,你去攀個比他更位高權重的靠山, 讓他動不了你!我方才在城裏歇息時找了個據說是揚州最靈的半仙兒給你算了一卦。得出的是第九卦風天小畜, 上巽下乾, 主東北,大利南方。這說明你這件事並非全無轉圜餘地。你快些回杭州去好好運作。一定可以死裏逃生的!”
傅行簡呆住了,像是沒想到段慕鴻還在為這件事操心似的。他怔怔地說:“原來你方才消失了一會兒·······是幫我算命去了·······”
段慕鴻點點頭:“不然你以為呢?我看你這副天天沒心沒肺的樣子,真是覺得我就好像那皇上不急太監急的太監似的。”
傅行簡眼睛一眨不眨的望著她,聽了這話便笑了起來。他抬手出其不意的對段慕鴻唱了個大喏, 忽然湊近了她耳邊道:“好,我現在就回杭州去斡旋——我可不能讓孩子生下來就沒了爹!”
段慕鴻的臉騰的紅了。白了傅行簡一眼, 她轉身就走。直走到船的甲板上, 她才回過頭來對著傅行簡揮了揮手道:“快些回去辦!若是成了, 就給我寫信!我等你的好消息!”
傅行簡心裏驀地湧起萬般柔情。他也舉起胳膊,鄭重其事的對著段慕鴻揮了揮道:“你——放——心——”
段慕鴻乘著大船走了。她要趕在酷熱開始之前, 把這批暑襪和夏布送到樂安去。傅行簡遙遙望著那船在水天之間變成了一個小點, 舉在空中的手方才緩緩放下來。他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轉過身來,他忽然輕輕歎了口氣。
“來福,”他問一旁的小廝, “你說我是不是挺混蛋的?”
來福心裏想你是你是你就是。但嘴上自然不敢這麽說。可又不知道該怎麽評價自家少爺。於是隻好唯唯諾諾的低頭道:“二爺,您這話說的·······”
傅行簡把手背在身後,眯起眼睛注視著已經空無一船的水天線。他忽然笑了一聲道:“我也是沒辦法嘛·········”
“來福,馬上讓人寫信問鬆江那邊,他們準備的怎麽樣了?”
“二爺,那邊已經來信了。機坊的一切都已收拾停當,隨時可以拉梭子開工。”
“好。”
段慕鴻押著船行了數十日,終於如願按時趕回了樂安。可她沒想到剛一到家,便迎來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客人。
“秉嚴?”望著背對自己站在正廳桌前,正對著牆上的山水卷軸出神的背影,段慕鴻有些微微的驚訝。不過旋即她就反應過來,走上前去道:“秉嚴?或者我喊你傅大哥?你怎麽在這兒?是不是幫雁聲斡旋那邊錢不夠用了?好說!需要多少?”
傅居敬艱難的轉過身來,神情複雜的望著段慕鴻。段慕鴻狐疑的瞪著他道:”怎麽?連錢都解決不了了嗎········“
傅居敬歎了一口氣,抬腳走到門口把門關上。他轉過身來,用有些糾結的眼神望著段慕鴻道:”雁希·········我代表雁聲,代表傅家,跟你說一聲·······對不起。”
段慕鴻的臉色刷的一下變了。她不自然的笑了笑道:“這話從何說起?傅大哥,好好兒的········你們怎麽就對不起我了?”
傅居敬神情凝重的望著她,像是無奈,像是愧疚,又像是有些一言難盡的鬱悶。停了好半晌,他慢慢地開口道:“雁聲有沒有告訴你········他已經在鬆江自立門戶,開設了織布機坊。”
段慕鴻呆住了。她的表情流露出一瞬間的遲滯。好像傅居敬剛剛同她說了一個過於愚蠢的笑話似的。“自——自立門戶?”她有些艱難的問。“怎麽一個········怎麽一個自立門戶法?”
傅居敬的表情變得愈發難看了:“這幾年父親母親放他在南邊,也不怎麽幹涉他。杭州的生意,一直都是他一個人在撲騰。他一直沒告訴我們,原來因為競爭不過江浙本地的鹽商,他早就對鹽運業萌生退意。上次在杭州突然被抓,明麵上是因為他的鹽運靠山倒了。實際是因為他同當地一個潑皮豪強合夥開布料鋪子,分利不均,被人家倒在了牢裏。我去那邊幫他脫身時四處打聽,因為沒弄清楚緣由,他也不讓來福告訴我布料鋪子的事。是以我轉了一圈送了一片的銀子,最後都打了水漂!因為我根本就是送錯了人!可雁聲他······雁聲他寧可我把銀子送錯人,都不肯告訴我和爹娘事情的真相!”
“他同那潑皮合夥開鋪子,因為這潑皮的後台是當地一位理刑千戶。在那裏吃得很開。是以人們對雁聲和人家扯皮這事兒諱莫如深。後來雁聲出來了,也是因為那位千戶到牢裏同雁聲詳談,雁聲同意讓出生意的五成利給這位千戶。直接讓千戶變成了自己的後台!他這才得以從裏頭放出來。”
“這些東西········這所有的一切,他一個字都沒跟我和父親母親說。前幾日父親實在不放心親自去了杭州尋他,昨天送了信回來說,我們才知道這回事。”
傅居敬的眼神很愧疚。然而段慕鴻木然的聽他說完這些話後,對他露出一個冷笑。
“那你說他自立門戶,是個什麽意思?意思是說,他現在在杭州,也做的是布料生意?那樣的話隨他。他在杭州開鋪子,我在樂安開鋪子,並不矛盾。他也礙不著我什麽事。不過既然他已經有能耐開自己的鋪子了,清河那家店,我想我也該收回來了。”
傅居敬歎了口氣,猶豫了很久,最後,他像是終於下定決心似的。張開口艱難的說:“雁希,杭州隻是他計劃的一部分。他在杭州已經站穩了腳跟。昨天父親讓人送信回來說,雁聲他在魏塘開了機坊,準備大量織布,供給杭州的店。如果········如果杭州的店供應充裕,就——就——”
“就嚐試外銷·······先往青州送貨。”
傅居敬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幾乎聽不到了。
“傅居敬,我段慕鴻有對不起你們傅家嗎?”段慕鴻冷冷地問。
她繞著傅居敬轉起了圈,聲音裏的冷,是冰淩帶著刀子:“這幾年我們兩家合作,該給你們家的,我一文錢都不少,是不是?你說,我有做過任何對不起你們家的事嗎?”
“你沒有,”傅居敬低聲道。
“我也覺得我沒有,”段慕鴻說。“但是我不明白,傅行簡是不是覺得我殺了你們全家?所以才要這樣絕我的路?”
她忽然發起怒來,抬手拿起放在麵前黃花梨木桌上的一個景德鎮瓷杯,砸在地上摔得粉碎。“我做布料生意多少年了?哪怕是放眼整個樂安,如今布料生意這一塊都沒人敢跟我爭!去年我把貨棧兌出去,拿了錢我第一時間是不是在你們清河開了第二家鋪子?你知道我為什麽在清河開鋪子而沒有按陸朗的建議去益都吧?因為我信任你們傅家啊!可你們呢?鹽運生意你們都做了多少年了?放著好好兒的大鹽商不當要來和我這個布商搶生意!傅居敬你幫我問問你那個王八蛋弟弟!他是不是跟我有仇?是不是跟我有仇?!有那麽多行當可以做他為什麽非要跟我爭?擠兌我很好玩兒?好了,感情人家都鋪墊這麽久了,機坊都開好了才讓我知道人家原來也已經是這行當裏的翹楚了啊?高!真是高!”
她渾身發抖,連聲音都在發顫。然而又很奇怪,段慕鴻眼睛發紅臉色發青,可愣是一滴淚都沒有掉。傅居敬想起來她好像總是這樣,越生氣就越哭不出來。可心裏的憤怒都能把她給憋的發狂。
“對不起,雁希,是我們家對不起你。”傅居敬低聲說。“我這個做大哥的,沒看好雁聲,讓他在南邊胡來········但是請你相信。我們知道這件事的時機不比你早。去歲我到杭州去的時候真的不知道這——”
“我看起來很像個大傻子嗎?”段慕鴻忽然湊近了傅居敬,眼睛惡狠狠的瞪著,猶如吃人的惡魔。她用喑啞幹澀的聲音笑了一下,啞著嗓子道:“還是你覺得我已經和你們家好到不分你我的程度了?”
“傅居敬,帶著你和你家廉價的歉意,從我的宅子裏滾出去。”
“還有,明天我會讓人把你家今年的分紅應得和當初你們作為本金入的那些布料的價格估算出來一並還你。從今天起段記布莊無論是清河那家還是樂安這家,都同你傅家半文錢關係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