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災難
暑襪還沒到, 周大人就到了。
段家這一二年裏一直跟周大人保持著良好的合作關係。平日裏周大人跟縣令打招呼罩著段家的生意自不必說。聽聞段慕鴻有計劃在益都開新分號,周大人更是舉雙手支持——“你家的布好,在益都開了鋪子, 往後我夫人看料子也方便許多。”
段家的布, 若說質量, 那是真的好。花色,圖樣, 該薄的布薄該厚的布厚。即便拿出去送禮, 也絕對是倍兒有麵子的一份重量。周大人近來籌謀著想往山東布政司升官。一個小小的青州知府並不能滿足他。所以差遣段慕鴻,派店裏的夥計來來去去的往濟南府跑了不少次。三梭布番布, 段慕鴻甚至為了幫周大人辦好這差事, 還讓柳小七在鬆江拜訪了傳說中的丁娘子布的傳人, 特請了去機坊裏,專門織那可媲美“飛花布”的精美料子。特供給周大人。柳小七對段慕鴻說:“天爺嘞,那位織布師傅一日的工錢,就抵我給機坊裏其他所有人開三日呢!”
禮物送的好,周大人總算是升遷有望。這陣子可巧趕上布政司使的老母八十大壽, 周大人叮囑了段慕鴻,務必要趕在六月十七日這位尊貴的老太太生辰之前, 把五匹團福紋的飛花彩布送到布政司使大人家的後院兒裏去。段慕鴻連忙起身對著周大人行了個大禮道:“好說好說!雁希決計不辱使命, 請大人放一萬個心!”
回了段家在益都的別館, 段慕鴻趕緊叫來了如今跟在她身邊做事的有順道:“小七那邊可來信了?他們那隻船走到哪兒了?”
有順一拍巴掌:“這不就要跟您說麽,小七哥他們已經到了鳳陽府了。今早兒剛來了信說讓少爺您別擔心。過幾日就到。鳳陽到這兒也不很遠。這信送過來又花了幾日。我估摸著, 小七哥說不定明日便到了。”
“那便好, ”段慕鴻笑道。“我還擔心他沒法子在十七之前到呢!托他帶來那五匹給布政司使家老夫人的飛花布,周大人可還指望著呢!萬不能出了岔子。”
“嗨,您就瞧好兒吧!”有順的父親出身京郊, 雖說他在樂安長大,可說話一口京片子味兒。“這事兒您放一萬個心,小七哥說了,一定能按時給您送到!”
可惜事實證明,人算不如天算。人這邊兒的情況便是再樂觀。天那邊不隨人願。也是無計可施。
柳小七的船過黃河時,遇上了大暴雨。船險些被狂風拍翻在水裏。柳小七無法,當機立斷讓眾人原路返回,等暴風雨過去了再過黃河。沒想到這一等,便是五日。
春上時山東便鬧了一陣子春荒。沒想到這剛一到夏日,魯豫交界又來了澇災。柳小七這一停,足足將行程抻長了五六日。等到那批暑襪和料子抵達樂安時,距離布政司使大人的老母生日,已經隻剩下不到兩天了。
柳小七有些愧疚的說:“段大哥,對不起。我在南邊時,我們遇上暴風雨就躲,實在不敢大著膽子去淌那黃河。我——”
段慕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無妨無妨,不礙事的小七。你快去歇歇罷。連日趕路,必定是累壞了。”
她對底下的人吩咐:“明日挑幾個人,跟著我一道,親自把這五匹飛花布給周大人送去。”
從樂安到益都,不過一日功夫。今日是六月十五。她明日一早起來便帶人往益都去,鐵定是能趕上的。幫周大人送禮這麽多年,段慕鴻早就練出來了。
把柳小七安置在家中客房裏,隨行來的人也都安頓好了。段慕鴻打著哈欠回了房間,茜香正在和謝妙華做針線,說著閑話。誠兒早睡了,躺在搖籃裏嘟著小嘴。段慕鴻彎下腰低頭看了看兒子,不禁一笑道:“他這是怎麽了?睡覺還嘟著個嘴。誰又惹他不高興了?”
“他要吃一整個兒新桃。我不讓他吃,這就不樂意了。”謝妙華抬眼看著段慕鴻笑道,手裏裁著做給誠兒的小褲子,剪刀動的飛快。說著話一邊睨了茜香一眼道:“都是茜香給慣的。小孩兒呀,不能慣的。你越慣他越來勁!才兩歲不到的小家夥兒,敢吃一個比他腦袋都小不了多少的桃兒,嗬!嚇人!”
茜香和段慕鴻一起笑了起來。段慕鴻舉手討饒:“怪我怪我,都是我的錯,是我前日讓他吃了個大桃兒。這事兒不怪茜香。”
謝妙華瞥了她一眼,扁了扁嘴道:“又是你,你啊,可別把這孩子慣壞了·······”
謝妙華和茜香開始討論給榕榕許人家的事。榕榕也快十六歲了,不小了。謝妙華不想耽誤人家。準備給榕榕脫了奴籍,配給謝家醫館的一個學徒。茜香卻說謝妙華不知道榕榕的心思。小丫頭喜歡有順呢。不過有順是個榆木腦袋,機靈勁兒都點在跟著段慕鴻做生意上了,半點兒看不出榕榕丫頭的意思。
“嗨,年輕了可真好,天天喜歡了愛了恨了的,”段慕鴻在一邊旁聽,一邊磕著瓜子笑。謝妙華看了她一眼道:“怎麽?你這話的意思是?”
段慕鴻拍拍手上的瓜子皮渣滓:“就是羨慕人家唄,覺著自己老了,跟個四十歲的中年人似的。”
他們又扯了會兒家常,最後討論決定先問清榕榕的意思。小丫頭若是真喜歡有順,那謝妙華就幫忙撮合他們。段慕鴻覺得自己的娘是真的上年紀了。自打二房那邊啞火,老老實實的種地不插手店鋪後,謝妙華的生活方式越來越接近宅子裏的老大姨,氣定神閑的喝茶做針線,給年輕人點鴛鴦譜。
“我倒沒看出,我娘居然是個媒婆。”她笑著打趣謝妙華。
一家人說的和樂融融。誠兒也在搖籃裏睡著,很踏實,很安穩。歲月靜好,很幸福。
忽然間,門被推開了,驚慌失措的有順從外頭闖了進來。他的臉上滿是焦急與震驚,還有幾分恐慌的不知所措。站在原地愣了一愣,他才對著段慕鴻一跺腳:“少爺!咱家在南街的布莊倉庫,叫人給燒了!”
火焰熊熊的燒著,巨大的火舌凶猛的舔舐著黑魆魆的夜空。段記布莊的倉庫就在店鋪的後院。因為店鋪占了幾乎一條街,所以倉庫也幾乎占了半條街的地皮。此時火勢洶湧蔓延,頃刻間已經把整個段記布莊化作了一片火海!
“裏頭還有人嗎?”段慕鴻站在火場邊緣,一邊組織人們一桶一桶的往火上潑水——這杯水車薪根本無濟於事。滾滾濃煙不斷飄入她的喉嚨,段慕鴻被熏的兩眼生淚。萬幸聽到一旁負責店鋪的大夥計咳嗽著道:“已經沒——沒人了!方才發現倉庫著火後您讓有順快馬過來說先撤人,我們已經都從裏頭撤出來了!”
“那——那就好·····咳咳······這火——這火究竟是怎麽燒起來的?天呐!”
夏天的天氣多變,夜風說來就來。忽然間一陣疾風帶動一個巨大的火舌朝著段慕鴻氣勢洶洶的衝過來。段慕鴻大叫一聲,嚇得連忙向後一跳,然而衣擺前襟仍然被火苗子撩著了。她瞪大眼睛,忙不迭的向地上一滾。接連在地上滾了好幾個來回,才把那火苗撲滅。可是昨日才剛上身的新衫子登時被火燒了個大破洞。手上也被火燎紅了一大片。
“媽的·······”她氣的暗罵。“這火到底是怎麽燒起來的!怎麽能燒成這樣?!”
“轟隆隆——”就在她話音未落的當兒,高大宏偉的店鋪二樓已經被火燒成了一片焦碳。一根巨大的主幹梁柱摧枯拉朽般的轟然倒塌。“哢擦——哢!哢!哢!”不過幾下功夫,“段記布莊”的二樓中間就塌了一個大窟窿!
段慕鴻仰頭望著那火海中熊熊燃燒的斷梁殘柱,木頭被燒斷的聲音“嘎巴嘎巴”的不絕於耳。她第一次真正意識到,這是她積攢了數年的心血!可就在頃刻間,這場不意中的大火就把它化為齏粉,讓它灰飛煙滅!
“老天無眼啊········”她頹然跪在了地上。向著衝天火光,向著熊熊烈焰,發出了一聲嘶啞的呐喊。
“轟!”巨大的“段記布莊”招牌應聲落下,在火光中連燒帶摔,一片粉碎。
圍觀的人們已經遠遠的圍在了火場邊,堵得水泄不通。一些人自發的衝進去用水潑上烈焰,更多的人人則圍在一旁七嘴八舌的歎息著,感歎著:“好大一份家業啊········哎,說沒就沒了·······段朝奉往後,可怎麽辦呀·······”
與此同時,幾十米開外的街巷深處。傅行簡放下了馬車車簾,精美的綢緞簾布在火光映襯下閃著微光。他低聲對著外麵趕車的人說了一句:“走罷,直接去清河碼頭。”趕車的人點點頭,揚起鞭子一甩,馬兒乖覺的轉過身去。這一輛裝飾華貴的大馬車頃刻間便消失在了無邊夜色中········
作者有話要說:丁娘子布:明代,江南一帶的紡織業是全國的紡織中心。鬆江貢布中,以丁娘子布(又名飛花布。)為上選,多供宮廷使用。用之製衣,輕軟保暖,備受歡迎。因此,四鄉婦女紛紛學習彈製。飛花布不僅製作精美,價格也極為昂貴。《明史》食貨誌載:洪武年間,一匹“粗闊棉布亦抵三十石(米),梭布極細者猶直(值)銀二兩”,相當於當時正三品官員一個月的俸祿。(真的好貴的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