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張網(二)
“那你也不用給我·······一箱金子?!”段慕鴻哭笑不得, 既為段慕昂的義氣感動,又有些擔心他動了這麽大一筆錢,若是叫葉雲仙和段百山發現·······“
段慕昂看出了她的顧慮, 善解人意的解釋道:”鋪子現在還是我在經營, 賬麵走賬什麽樣都是我說了算。我說這筆錢不存在, 這筆錢就不存在。根本不存在的一箱金子,他們上哪兒去查去?”
慕昂這個弟弟一貫嚴肅, 段慕鴻被他難得的幽默逗的樂不可支。點了點頭笑道:“也對, 你說得對——我走得匆忙都沒來得及問清楚。他們如今是怎麽劃分鋪子和鋪子賺的進賬的?還有我和我娘的那些田產。”
“先前老太太說要把你逐出段家,沒開宗祠, 也沒同二奶奶和我奶奶商議。我奶奶聽說這事後, 就同我說她相信你回來以後一定不會放過葉氏和二叔這兩個······呃, 拱火的混賬——這是我祖母原話。家裏的產業全靠你,大奶奶一張嘴把你逐出家門,都是自說自話罷了。你肯定不會走的。沒想到·······你竟真的從段家出來了·······”
段慕昂的語氣充滿了難以置信,以及微微的小埋怨。段慕鴻笑了起來,知道自己這可憐的堂弟最近被迫跟段百山那個笨蛋共事, 恐怕是生了不少閑氣。所以她抱歉的笑了笑道:“你不知道,我這次去鬆江, 把機坊關了。”
段慕昂臉上立刻露出了惋惜混合著理解的神情。他望著段慕鴻定定的看了半天, 最後有些無奈的點點頭道:“那難怪了。腹背受敵, 回到家裏還看到他們用這種事情來激怒你,心裏很煩吧?”
段慕鴻笑道:“豈止是煩, 簡直恨不得把他們打包扔進織機裏去哢哢了。”
這個血腥的比喻成功嚇到了相對保守的段慕昂。年輕人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有些哭笑不得道:“倒——倒也不必。不過,我倒是理解了雁希哥你為什麽走的這麽幹脆。”
段慕鴻點了點頭,給自己和段慕昂各倒了一杯茶水道:“留在那裏, 繼續同他們扯頭發。既無趣又解決不了問題。我這邊心裏還有機坊的煩心事呢。若是留在家裏,二房肯定天天攛掇著老太太一個勁兒的鬧騰,不讓我安寧。那樣子的話,一件事兒也別想做了。但若是暫時向他們低頭,先出來躲躲,一來,能夠靜靜腦子捋捋這幾件事各自的頭緒,想法子怎麽對付他們重新殺回去。二來麽·······我暫時低頭搬出來了,敵人就在明我在暗。讓他們充分暴露自己的醜惡嘴臉,也讓我能多抓住一些他們的破綻,這不是很好麽?”
段慕昂被她說的心服口服,點點頭淡淡笑道:“我就知道雁希哥不會這麽束手待斃。雁希哥,你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盡管說!顯揚為你辦事,在所不辭!”
段慕鴻笑著擺了擺手道:“眼下我還沒想好,頭緒也沒理出來。若說讓你幫忙更是無從說起了。好弟弟,你也不用擔心我。你現下最需要做的就是韜光養晦,等待時機。別讓他們發現你同我暗中聯係便可。你先前同我親厚,我擔心他們因為這層關係為難你。”
“為難倒是沒有,”段慕昂搖頭笑道,“他們不敢——二叔先前幾次執掌家裏的生意,都做不成事情。這次大概是怕了。所以他們今日午後通知我,清河的鋪子還是由我執掌,他們不會幹涉。我隻需把鋪子的紅利分給他們八成就好了。”
“八成?!”段慕鴻皺起眉頭,難以置信中透著厭惡。“他們怎麽敢?八成?他們有什麽資格問你要八成?我原先最初時,給你五成都覺得虧待你。他們居然敢要八成?誰給他們的膽子!”
段慕昂笑了,眼神中滿是無奈。“我的雁希哥,我說過許多次了,不是所有人都是你這般的大善人。他們要抽走八成,我隻是個負責經營的,又有什麽法子呢?其實若說同他們相爭麽,我也不是不敢。但是我祖母說,多行不義必自斃。他們仗著大奶奶撐腰胡作非為,早晚有一天要遭報應。況且那鋪子到底名義上說起來是大房的產業。當初本金和店鋪都是大房經營起來的。我要強爭,若是告到縣令那裏去,恐怕對我們也不利——對了,雁希哥你還不知道罷?上個月你剛走,咱們這裏的縣令便換人了。原先的縣令調任到直隸高陽縣去了。新派來的縣令,是本地人氏出身。考上了進士,如今又被派回來做地方官。他夫人同二嬸關係好得很,二嬸成日裏上縣太爺家打馬吊。關係熱絡的緊密。”
“打馬吊?縣令夫人?”段慕鴻敏銳的覺察到了不尋常。她蹙起眉頭笑了一聲道:“所以這就是你為何不同他們相爭的真正原因咯?因為葉雲仙同縣太爺的夫人熟絡?”
段慕昂點點頭,對她露出一個“不然你以為呢”的表情。段慕鴻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口中喃喃道:“你這樣謹慎是對的。雖說牌友之間能有多少熱乎氣兒,但是咱們以防萬一,還是先不要去招惹他們的為好。不過——”
“葉雲仙什麽時候學會打馬吊了?她那個豬腦子,又蠢又壞。連雙陸都玩的稀爛的蠢貨。如何突然間成了縣令夫人的牌局座上賓?”
身為縣令夫人的貼身侍婢,秀雲覺得自己一定是整個樂安縣最慘的丫鬟了。
她主子——縣令的正頭嫡妻盧夫人,是從京城裏來的五品官的女兒。秀雲從小伺候盧小姐,長大了便跟著她出嫁。好好兒一個家世清白的閨秀,誰知道她老子當年學著人家那些捭闔朝堂的名臣搞什麽政治聯姻,非把如花似玉的女兒許給剛剛考上進士的窮書生賈嗣忠。說賈嗣忠這個人有前途,將來是不可估量的才人。問他怎麽看出來的?他說他做夢夢見的。
好在賈嗣忠賈進士年紀雖大了些,但模樣長得還是不錯的,長身玉立,麵貌也稱得上清俊。官運也不賴。在吏部報備了沒多久便被派到地方去擔任縣令。不過到任後政績平平。是以在一個地方做縣令做了幾年,又被調到另一個地方做縣令。這個地方,便是樂安。
而當他在第一個地方做縣令的時候,發生了一件大事,便是萬曆五年,首輔張居正奪情,京官門為此吵成了一鍋粥。有的人想討好首輔和小皇帝,便引經據典的論證首輔奪情的合理性。有的人和張首輔不對付,就同樣引經據典的上奏罵張首輔。一時間,朝中臣子紛紛站隊,你來我往罵戰不休。最後的結局,以張首輔為勝。將罵他的官員們廷杖的廷杖,貶官的貶官。而這其中,不少跟著罵首輔,希圖借此沽名釣譽的官兒便慘了。政治生涯直接完蛋。這其中,就包含盧夫人的父親,湊熱鬧五品小官盧大人。
坐在青檀街一間茶樓的雅室裏,秀雲對著坐在她對麵的人啐了一口道:“打那以後,我家姑爺就對我家小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明明從前天天夫人長夫人短,活脫脫兒的妻管嚴!打這事兒以後,沒了!您說說,這是人幹的事兒嗎?”
她對麵的男人相貌俊逸出塵,漂亮的像畫兒上的人似的。秀雲有時候不敢直接看他,因為會覺得羞澀。他太好看了。但同時,秀雲又覺得他長得這麽好,不知道的還當是哪個勾欄裏的小倌兒呢。
漂亮男人聽了她這個問句,口中立刻發出附和之聲,聲音低啞,像煙袋鍋吸多了。明明他看起來不是吸煙袋的人。那人道:“秀雲姑娘說的太對了,這人可真不是東西。然後呢?”
秀雲喝了一口桌子上的茶水,喘口氣道:“然後······他就調到這樂安縣了唄。哎,您說從前在文縣做官時,那好歹離京師近。如今這跑到樂安來,真是·······”
真是窮鄉僻壤——可她沒敢說,也許是因為意識到麵前的人也是樂安人,不能當著人家麵兒罵人家老家。秀雲姑娘戰術性的喝了一口水,岔開話題接著道:“您也知道,我家姑爺,就是樂安人。我家小姐也知道這事。所以本來還想著,到了姑爺老家,姑爺心情說不定會好些,對我家小姐也好些。可她沒想到呀!我家姑爺到了樂安,那豈止是樂!那簡直是樂不思蜀——啊不,樂不思京!”
“怎麽個樂不思京法?”漂亮男人問。“這兒········有他的小情兒?”
秀雲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一拍手道:“您可真機智!可不就是嘛!這不要臉的······”
男人連忙對她比了個噓,示意她小點聲。秀雲自知失言,連忙壓低聲音道:“他這個小情兒,是他的老相好。我聽他和我家小姐吵架時說漏了嘴,他倆起碼二十年前就好過了。姑爺說,若不是因為他當年家貧娶不起那個死娼婦,如今那娼婦早就是他的正頭太太了!嘿,您瞧他這話說的,我家小姐,當時就給氣哭了。這也太不是人了!”
“是呀,這什麽人呐!”漂亮男人也學著秀雲的腔調說話。又補充了一句:“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家姑爺到了這邊以後,又跟那娼婦舊夢重溫啦?”
“豈止是舊夢重溫!”秀雲卡擦卡擦磕著瓜子兒。“他們兩個不要臉的東西,連孩子都有了!”
“孩子?!!!”
秀雲咬碎了一個瓜子仁兒後點點頭:“對啊,還不止一個,聽他同我家小姐吵架時那個炫耀的語氣,一大一小。大的十五歲,是他當年考進士之前就同那娼婦生下的。小的六七歲,不知是什麽時候弄出來的——反正他二人這些年一直藕斷絲連,不要臉的很!。”
漂亮男人徹底呆住了。麵無表情的直勾勾望著秀雲望了半天,久到秀雲都快要懷疑他是不是傻了。伸出手在她麵前晃了晃,秀雲說:“公子,你······怎麽了?”
漂亮男人一激靈,好像一下子重回人間了似的。不過這次,她整個人說話的語調尖銳了許多。聽上去帶著種努力壓抑著的欣喜若狂。“你確定他倆有兩個兒子?”
秀雲歪著腦袋想了想:“也確定,也不確定。這些東西,小情兒啦,兒子啦,都是他有一次跟我家小姐吵得最厲害的一架時,他自己氣壞了一不小心說漏嘴的。他還說自打他回了樂安後,那娼婦就又跟他勾搭上了,他兩個人在家裏做過許多次那不要臉的勾當,還在我家小姐和姑爺的床上·······哎!我都不好意思說!這兩個不要臉的東西!”
“那次之後,我家小姐氣的直接厥過去了。請了大夫吃了好多天的藥才見好。後來小姐病好了以後,那個娼婦再來家裏說打馬吊,我家小姐就讓人把她轟出去。為著這事,姑爺又和小姐吵了一架,說小姐生不出孩子,小心他把小姐休了。那時候起,小姐就不大出屋子了。總在自己屋子裏睡著。我········我真是心疼她········”
秀雲的小姐應該年齡不大,起碼比賈嗣忠要年輕許多。連帶著秀雲也不過十□□歲年紀,就是個大丫頭。此時說起自家小姐的慘況,原本還連說帶罵的秀雲驀地哭了起來。眼淚撲簌簌的流,滿是委屈和憤恨,還有為自家小姐的打抱不平。
“我——我——嗝!我心疼——心疼我家小姐·······小姐嫁——嫁給姑爺這個混賬——這麽幾年········年········膝下也沒個子——子嗣·········那混賬就老——老拿這個排楦小姐········我還當——當他是多孝順的人·········原來他是拿小姐在同他——他那個好娼婦比······比······嗝!”
漂亮男人拿出一塊精致的生絲帕子遞給秀雲讓她擦眼淚。秀雲擦著淚,兀自說個不停:“我家小姐性子綿軟,就是個麵團性子。一直忍著那混賬姑爺,快忍吐血了。可我卻是忍不下。所以那日娼婦又來我家,和姑爺做那檔子事時讓我伺候,我便站在他們床頭,借著給她遞茶水的當兒,故意把茶碗弄翻了。熱茶澆了她一身!那□□疼的殺豬似的叫。混賬姑爺心疼她,說要把我拉出去配給廚下運泔水的。那運泔水的是個喪妻的渾人啊!喝多了就打自己女人。他上一個媳婦便是叫他給打成重傷,回家養不過來死了的呀!混賬姑爺·······那混賬姑爺就是聽了□□挑唆,故意——故意要容不下我!”
秀雲覺得自己是整個樂安,甚至是整個青州,整個山東,整個大明最慘的婢女。因為沒有哪個正頭太太的貼身婢女,會像她這樣被惡意指給一個打媳婦的運泔水漢。
她哭的更痛了,眼淚大滴大滴的落在木頭桌麵上,哭的兩個眼睛腫的桃兒似的。她忽然一伸手,隔著桌子拉住漂亮男人的袖子道:“這位爺,你可憐可憐我!救救我罷!我是聽廚下的魏媽說有位好心的員外願意搭救我,所以今日才借著買針線的由頭,跑出門來見你的。員外,您可千萬別不管我啊!我給您說了這麽多——”
“秀雲姑娘,你放心,”漂亮男人說。“我說了會搭救你出苦海,就一定會搭救你出苦海。你家姑爺準備讓你什麽時候嫁給那運泔水的?”
秀雲抽抽嗒嗒的打了個嗝兒:“五——五日後。”
漂亮男人打了個響指:“那這時間,足夠了。”
作者有話要說:奪情:中國古代禮俗,官員遭父母喪應棄官家居守製,稱“丁憂”。服滿再行補職。朝廷於大臣喪製款終,召出任職,或命其不必棄官去職,不著公服,素服治事,不預慶賀,祭祀、宴會等由佐貳代理,稱“奪情”。萬曆五年,張居正的父親去世,按照祖製,朝廷官員的父母過世,必須回到祖籍守製二十七個月,期滿起複為官。張居正的改革才剛剛開始,此時離開必使改革功虧一簣,所以他選擇了奪情。此舉在朝中引起軒然大波,一定程度上影響了當時以及後來一段時間的明廷政治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