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決意
“所以·······雁希哥你真的決定了嗎?”
“嗯, 決定了。”
“那以後·······還會回來吧?”
“肯定會回來——起碼肯定要葬回來。我爹葬在這兒啊。”
段慕昂認命般的點了點頭,不說話了。三天前段慕鴻從蘇州回來,說要從頭做起去做絲綢生意。他花了三天時間來勸他的雁希哥。
然而無濟於事。
段慕昂清楚雁希哥有多倔。他認定的事, 就沒有放棄的。除非他做砸了。否則任誰也勸不動他。
“可我還是想勸勸你·······”他對著段慕鴻歎息。“雁希哥, 我都想過了, 咱們如今生意做不下去也沒關係。鋪子關了便罷了。你這邊有兩百八十畝地。我那邊呢,你前幾年給我的分紅, 我拿去買地也能買個一百多畝了, 足夠咱們關起門來做個富裕的財主。你又何必·······”
段慕鴻望著他微微的笑,笑了片刻後她輕輕說道:“因為我就是這樣的人呀, 顯揚。我天生的坐不住, 天生的愛闖蕩。我新年後虛歲才二十五。這麽年輕, 你便讓我卸甲歸田去養老········我不甘心的。”
她拍了拍段慕昂的肩膀道:“不過哥哥有件事得拜托你幫忙,便是我那兩百八十畝地。我這次去蘇州同陸朗合夥,恐怕起碼兩三年內是不會回來了。我那兩百百八十畝地麻煩你替我照看著,莊子裏產的東西你看著拿。想拿多少無所謂。等到我到時候從蘇州回來,你還讓我能落葉歸根便罷了。”
段慕昂鄭重地點了點頭, 他一直覺得自己是個感情淡漠的人。可就在此刻,他竟然由衷的想要落下淚來。
“雁希哥, 你去罷。家裏的東西, 我都替你守著。等你回來, 你的糧食和莊子,小弟都替你好好看著呢!你放心!”
段慕鴻開始條條理理的安排棉布生意的殘局, 距離過年已經隻剩下不到半個月時間。她讓段慕昂把清河的鋪子關了。再把樂安鋪子的老地皮也賣給別人。隨便如何, 反正留著也沒生意。她又清點了大房眼下的所有資產,發現確實如段慕昂所說的,五萬多兩白銀, 珠寶和各類頭麵首飾二十多副。還有數不清的衣服之類,都讓人開始一一打包,往箱子裏放好。隻要一開年,她就帶著謝妙華和誠兒,舉家搬遷到蘇州去。
段慕鴻這一次,是下了破釜沉舟的決心。
“銀錢就是這些了。其他物件該賣的都幫你尋了人去買了。不過那隻船,雁希哥若是想留著就先不買。不過我看話本上說,南邊運絲綢的船都大得很,雁希哥如今這艘怕是小了點。謔!雁希哥你別開窗!冷啊!”
正是清晨,昨日剛下了一場大雪,院子裏亮光光的。誠兒在那邊暖閣裏跟謝妙華學說話,把“刮風”說成了“刮芬”,引得一旁的綠翹和榕榕大笑不止。兩個丫鬟都已經做了婦人打扮,在謝妙華身旁一齊坐著做些針線活。榕榕同有順兩口子這次要跟著段慕鴻一齊去蘇州。綠翹則被段慕鴻嫁在了樂安,嫁妝和給茜香陪嫁的差不多。嫁的人是個縣衙裏的年輕衙役。同綠翹是在上次的官司中認識的,是個溫柔的男人。綠翹想著自己伺候不了太太和小姐幾天了。所以這幾日天天往段家跑。
段慕鴻推開窗子,隔著小院望向那邊窗下的女人們和牙牙學語的誠兒發呆。段慕昂說了兩遍她才反應過來,愣頭愣腦的“啊?”了一聲道:“什麽?”
“雁希哥,”段慕昂有些無奈。“我說——你如今這艘船怕是小了點兒,要不要幫你賣了,換一艘大的?”
“要,那自然要。”段慕鴻忙道。想了想又說:”外頭放的帳都收回來了嗎?要是收不回來就不急了。回頭你收回來用罷了。我這裏銀錢充足的,不差這幾千兩。“
她在段慕昂焦急的”那怎麽行!“聲中望向窗外亮堂堂的雪地,眼前忽然浮現出了孟若湄,小榕榕,還有茜香和她自己的身影,三個女孩兒和一個男孩兒打扮的女孩兒,在雪地裏不亦樂乎的打著雪仗。那時候他們多年輕啊,十幾歲,鮮活可愛,無所畏懼。那時候的樂安多好啊,天那麽藍,雪那麽白,陽光那麽暖。而他們還沒有經曆過後來這人世給予她們的一切苦楚。日子不是蜜糖,可也苦中有甜。她們在自己誕生的地方肆意生長,像花一樣。
“如果可以,真不想離開樂安啊·········”段慕鴻喃喃道。“我是不是沒說過?樂安的冰糖核桃仁兒,是天底下最好吃的冰糖核桃仁兒。”
她在依稀雪光中又朦朦朧朧的看到了那個人的影子。那個穿著一襲靛藍萬字紋棉袍,頭戴方巾腰懸玉帶,笑意盈盈的人。他在遙遠的冰天雪地之外對她招手,一邊招手一邊笑,一邊笑一邊道:“雁希!過來啊!溜冰兒可好玩兒啦!”
段慕鴻眨了眨眼睛,不對,若湄和茜香消失了,可那靛藍的人影怎麽越來越清晰?不但越來越清晰,還越來越近了?他的臉上也沒有笑容,而是風塵仆仆的焦急。有大呼小叫的仆人從他身後吵嚷著跟過來,口中大聲叫喊:“傅朝奉!您這樣小的可就得報官了啊?!哪兒有青天白日就私闖民宅的呀!”
傅行簡走到了段慕鴻的窗下。台階的緣故讓他比段慕鴻矮了一個頭。隔著窄窄的一道窗台,他仰起臉蹙眉對段慕鴻道:“雁希,你當真要走?你當真········要扔下這邊的一切去蘇州?”
傅行簡不請自來的坐進了段慕鴻的書房,把自己的手放在暖爐上捂著。他如今再也不複從前愛說愛笑的性子了。風流俊逸的眉眼總是微微蹙著,像是每日都在遭受莫大的委屈。
皺著眉頭盯住站在他對麵的段慕鴻,他自動無視了段慕昂對他充滿敵意的眼神,用故作輕鬆的語氣道:“我聽說你的鋪子被燒了?機坊也關了?是不是因為進貨太難所以你想放棄這邊的生意去蘇州?別這麽輕易放棄啊雁希,你聽我說,這樣,我的機坊過完正月十五就可以開工,機坊裏有一百多號機工,三天就可以織出五十匹印花布。你給我一個月時間,我讓他們給你織五百匹!全部按你從鴻升走貨時的成本價給你。你拿回來擺在店裏賣,不出一個月保證讓你有的是底氣重建你樂安的鋪子!”
段慕鴻一言不發的看著他,臉上沒什麽表情。段慕昂則冷笑一聲,神情鄙夷,是那種用看黃鼠狼給雞拜年時才會有的鄙夷。
傅行簡望著段慕鴻,見她不說話,又趕忙補充道:“我猜你如今銀錢周轉是不是有些吃力?方才進院子時我聽見你弟弟說要賣你的船?那這樣,這五百匹布,我不要一文錢都送給你,你拿來擺在清河的鋪子賣,絕對不出一個月就讓你東山再起!”
段慕鴻還是不說話,靜靜的望著他。
傅行簡低下頭,很認真的想了想,最後他說:“你是不是覺得五百匹太少了?我也覺得太少了。那這樣,你多給我十天時間,我讓他們加班加點,織八百匹出來。你若是需要,我再額外幫你找那個丁娘子布的傳人來,給你織上一百匹飛花布!你不用給我銀錢,這都是送你的!到時候就擺在店裏最顯眼的位置,大門外麵貼張大紅紙的喜報:全青州唯一有售飛花布!你知道嗎,如今樂安的有錢人,青州的有錢人越來越多了。他們買得起飛花布!但是肯定誰也沒有一次性見過這麽多飛花布!所以這個噱頭肯定能打響!三天不出,你這段記布莊的名氣就又能回到以前了!雁希,你說我說的不錯罷?你若願意,現在就給我筆墨紙硯,我立刻給鬆江那邊去信,讓他們——”
“別折騰了,傅朝奉。”段慕鴻平靜的說。
“——讓他們立刻就開工織!離過年還有十五天!他們完全可以先織出三百匹來!我多給他們點工錢,這三百匹織成了就——”
“傅行簡!你沒看出來我四哥根本不想搭理你嗎?”段慕昂低聲怒吼道。他像一頭年輕的獅子一樣瞪著傅行簡,抬手指了指門外:“段家不歡迎你這種落井下石的人,請你立刻滾出去。”
傅行簡閉嘴了。他眯起眼睛望著段慕昂,眼神很危險。冷冷的哼了一聲,他語氣辛辣的問:“小段朝奉,是吧?什麽時候段家竟然輪到你這種仰人鼻息的東西出來托大了?我同你姐——哥一道出去做生意時,你還不知道在哪個學堂裏被夫子打手板呢!在我這裏裝大尾巴狼?你——”
“傅行簡,不許侮辱我弟弟,滾出去。”段慕鴻說。語氣淡淡的,沒什麽憤怒,也沒什麽喜悅,有的就是疲倦。
傅行簡呆住了。他仰起頭望著段慕鴻,眼睛裏有亮晶晶的,又像是一低頭就會落下來的星星。段慕鴻也同他對視。然而眼睛很疲倦,長睫毛下麵掩蓋著的是無奈與蒼涼。
傅行簡扭過頭去,不讓段慕鴻看到他眼睛裏的水汽。他聲音啞啞的道:“雁希,你真的要扔下我,一個人去蘇州嗎?”
段慕鴻轉過身望著窗外白皚皚的雪:“我確實是要去蘇州了。但是傅朝奉,不用把話說的這麽親昵。”
“親昵嗎?”傅行簡發出一聲淒苦的笑,笑聲如同秋風之下瑟瑟發抖的枯葉。“你管這個叫親昵?雁希,你管這個叫親昵?”
他轉過臉來望著段慕鴻,語氣森然:“我不準你去蘇州。”
“傅行簡,我四哥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段慕昂皺著眉頭看他。
“把你的死魚眼收一收,段慕昂,我和她的事,輪不到你來插嘴。你還是想想若是她走了,段家這麽大一群人你得想多少辦法才能養活他們罷!段慕鴻,你聽到了嗎?我不準你去蘇州。”
段慕鴻看了看他:"噢。”
傅行簡被氣笑了。他站起來衝到段慕鴻身邊,兩隻手像鐵鉗子一樣握住她薄薄的肩膀怒吼:“什麽叫’噢‘?段慕鴻?你告訴我,什麽叫"噢’?!”
“就是字麵意思上。你說不讓我去蘇州,我聽見了,所以出於禮貌,我要回應你一聲噢。”
段慕鴻的語氣疏離冷淡,毫無感情。仿佛傅行簡隻是街邊一個萍水相逢的路人。她麵無表情的同傅行簡對視著,傅行簡在她眼裏看到了寒冰。
後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傅行簡都不得不在噩夢中被迫多次複習段慕鴻那個冰冷的表情。
他失魂落魄的丟開了她。段慕鴻默然無語的揉了揉自己被傅行簡捏痛了的肩膀,轉身便要離開書房。傅行簡突然叫住她道:“你回來!我知道是誰一直在縣裏造謠敗壞你家生意的名聲。”
段慕鴻總算回過頭來正眼看他了。然而不說話,像是在等著他自己說出來似的。
“但是我不能就這麽告訴你。你想知道,你讓我請你喝一頓酒,就當是給你踐行。不過你若是喝完了這頓酒能改主意不走,那自然是更好不過了。”
傅行簡很胸有成竹,他自認為對段慕鴻的心理揣摩的很有一套,從來不會揣摩錯。這一次,她肯定也會像往常一樣上他的當。然後按他們約定的,老老實實在樂安留下來。
“噢,”段慕鴻說。“那你就憋著吧。我都不做棉布生意了,何苦要知道這些給自己添堵。”
她頭也不回的離去了。傅行簡的笑容僵在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