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碧海

  陸朗眯著眼睛站在椰子樹底下, 呂宋人上樹摘了一個果子扔給他。陸朗低頭看看這長得古裏古怪的大果子,煩躁的搖了搖頭,一回頭遞給身邊的夥計了。“怎麽還不下來?”他像是自言自語, 又像是在同夥計發脾氣。“他倆在幹嘛呢?”


  遠處的山丘下出現了一個身影, 越來越近, 越來越近。是段慕鴻。臉上帶著笑,笑得十分得體。然而不知道為何, 陸朗依自己同段慕鴻認識近十年的交情來看, 覺得段慕鴻是在假笑——這笑容一點都不發自真心。


  “咱們去搬東西罷!”段慕鴻大笑著說,笑得太大以至於有些刻意。


  “那傅朝奉——”陸朗的夥計下意識問道。


  段慕鴻臉上的笑有一瞬間的繃不住。然而她依舊勉強笑著道:“他會走的。在收拾東西了。別管他, 咱們去搬。”


  她帶頭領著眾人往西海岸走, 一邊走一邊對陸朗道:“就按咱們剛才是說好的, 西邊的財寶分三份,你一份,我一份,傅行簡一份。待會兒先把這一批運回去,你再調一艘大船來拉走你那一份, 好罷?”


  “好家夥!這麽多!”陸朗的夥計忍不住發出驚歎。他回頭看看自家老板,陸朗同段慕鴻相視一笑道:“幸虧我今天著急來見你, 碼頭上小船沒了隻好租了大船!不過這樣子, 估計待會兒還是得像你說的, 再找艘船來!”


  他們把數不清的香木,香料, 金銀珠寶以及番邦布料, 都分批裝上船。陸朗則和段慕鴻一道,為船裏那些已經化作累累白骨的大食商人和不知來頭的商人在島上挖出一個墳墓,將他們的骨殖收入箱子裏, 兩人一口箱子入葬在島上的山坡下。段慕鴻又去搬了一大塊海邊的礁石來,借了陸朗的匕首,在那礁石上刻了“罹難商人合葬之墓”幾個字。海風吹過山坡上的小樹,段慕鴻燒了一些從船上搬下來的衣服之類,在飄飄搖搖的青煙中對著那礁石墓碑道:“塵歸塵,土歸土,諸位爺台,在下不知諸位姓甚名誰,諸位也不必知道在下是何許人也。今日有幸在此相會,叨擾諸位故去後的清淨。在下給諸位賠罪了!特為諸位立此墳墓,以表哀思,諸位也不必耽於今生之遺恨,快些投胎轉世,或早登極樂罷!”


  她和陸朗轉身離開了這座簡單的墳墓,海風吹起他們的袍角,也帶走了墳前飛揚舞起的殘燼。


  “掌櫃的,段朝奉,段朝奉在山洞裏的東西小的們已經都搬上船了。傅朝奉——傅朝奉他也答應下來了。”一個小廝對段慕鴻和陸朗低聲說。段慕鴻回過頭,一眼看見了正從遠處邋裏邋遢走過來的傅行簡——手裏拎著個大布包袱,穿著他漂流到島上時那身衣服。然而袍子不是袍子腰帶不是腰帶的,弄得亂糟糟。神情萎靡,眼神冷冽。陸朗皺了皺眉,心裏大約在嘀咕傅行簡這是在荒島上呆久了把腦子待壞了麽。段慕鴻卻冷冷然的看了傅行簡一眼,轉過身來高聲道:“傅朝奉要乘船便快些。不然錯過了這艘船,傅朝奉可就要永遠留在這裏了。”


  “哈?是麽?”傅行簡譏誚一笑,人已經走到了岸邊。他隔著架在船和海岸之間的梯子橋把手裏的大包袱扔給段慕鴻,口中惡毒的笑道:“我倒希望立刻來一場大風暴,把這船和這些金銀財寶,統統給摧毀個一幹二淨才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陸朗生氣了,他推開站在甲板上的段慕鴻,走上前來隔著梯子對傅行簡怒道:“傅行簡!看在同窗和雁希的份兒上我不同你計較,你能不能別在這裏胡言亂語!我好心好意來搭救你,你卻在這裏詛咒我的船?你這人怎恁的歹毒!”


  傅行簡收起了笑容,冷冷的望著陸朗。他踏上梯子橋,昂起頭望著陸朗冷笑道:“歹毒?噢!是,我是歹毒!陸朗,你為什麽不能好好在你的呂宋呆著?你為什麽要到處亂跑!你自己捫心自問,你是來救我的嗎?你難道不是——”


  “傅行簡,”段慕鴻輕聲說。她撥開擋在前麵的陸朗,皺著眉頭走到了傅行簡麵前。低頭望著還站在梯子上的傅行簡。她忽然笑了笑道:“傅行簡,你就那麽希望我們回不去嗎?”


  傅行簡不說話,他仰起頭一言不發的望著段慕鴻。他們中間隔著梯子的幾個台階,可傅行簡卻覺得他們的心隔了千山萬水。他還在桃花源裏不願醒來,可她已經揮手拜別,一隻腳踏進紅塵中去了。


  段慕鴻認命般的點點頭,似乎對傅行簡的拒而不答早有預料。她彎下腰,把嘴巴湊到傅行簡的耳邊耳語道:”傅行簡,我再問你一次,我的鋪子是不是你燒的?“


  她的手好像蛇一樣,軟軟的纏上了傅行簡的肩膀。


  傅行簡側眼,看見了那隻放在他肩頭的手。多好的一隻手。多好的一個人,可他怎麽都搞不明白,這個人為什麽非要從桃花源裏回到紅塵中去,去做那俗不可耐的武陵人?

  “我還是那句話,就是我燒的。”他說。


  “而且我一點兒也不後悔。”


  手在他的肩頭收緊了,指甲扣的他肩膀發疼。手的主人似乎快要脫力,他覺察到那微妙的力量傾斜,也許她快要暈倒了,她會傾倒在他身上嗎?那他會接住她,就像十多年前她在樹下接住她那樣。他願意的,他真的願意的。因為他能感受到她心裏的痛苦,原來她還會因為他而痛苦,那就說明她對他········那就說明她對他·········

  傅行簡反悔了,他不想再一次陷入同段慕鴻無窮無盡的鬥氣中。他想跟她好好談談。


  ”雁希,其實我——”


  可他那句耳語最終也沒能說出來,因為段慕鴻猛地一把推開了他。他人在梯子上站不穩,登時便一個趔趄掉進了齊腰深的海水裏。海水一下子湧進他的衣袍內,把他的衣服泡的鼓脹起來,沉重又茫然。


  水底的亂石塊好硬好粗糙,膈的他皮肉發痛,眼底發酸,腦袋裏全是轟隆隆的嘶鳴,好像他渾身上下的五髒六腑頭腦十二經,在跌落的一霎那集體給他判了死刑。他眼看著段慕鴻飛快整理好了自己的表情,那冷傲的,刻薄的,不留情麵的段朝奉又回來了。


  傅行簡無言的仰起頭,他被一波接一波的海浪打的站不住腳,整個人都直挺挺的倒了下去。身子泡在海水裏,渾身都被冰涼的海水浸透。又一個大浪頭打過來,傅行簡的麵容徹底被海水漫過。隔著碧藍藍的海水,他望見段朝奉一把撤掉了船外的梯子,將那木頭玩意兒丟在甲板上摔得哢哢響。她從船舷上伸出腦袋來憎惡又惡毒的望著他大聲道:“你就給我死在這兒罷!你的骨頭渣子不會回到大明,連你的半撚灰都回不去大明!你不是不想走嗎?不是想做你的桃花源中人嗎?那你就給我留在這兒!一個人留在你的桃花源裏好好反省反省!”


  她和陸朗揚長而去,開著他們的大船走了。把傅行簡一個人扔在陰冷空茫的大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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