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月望
“老邢是什麽鬼?能在中秋節前搞月考!”小福子憤憤然說道。她此時正在課桌底下拿個指甲銼,修著自己的指甲。
“我一會兒就給十個手指頭都刷上白色指甲油,給老邢翻十二隻白眼兒!”小福子狠狠地說道。
風洛棠抬起伏在桌子上的頭,眼睛裏詢問:“十二?”
“這不是還有本主兒的兩隻白眼?”說著小福子翻了一個經典白眼兒,看得風洛棠一陣傻樂。
邵易從她課桌邊走過,見她一頭秀發攤放在課桌上,剛伸手想去摸她的頭,忽又覺得如此太過唐突,特別是在眾目睽睽的班級裏。
他隻好將手一滑,落向她旁邊桌上的草稿紙。剛剛被數學月考虐殘的風洛棠有氣無力的沒有理他。
邵易拿起草稿紙掃了一眼,說道:“好多題都做對了呢!你煜哥和黑哥要是知道了,肯定誇你。”
風洛棠將腦後的頭發撥到前麵,以發覆麵,做貞子狀說道:“這位少爺,您跪安吧。哀家想一個人待會兒。”
正說著話,忽然風洛棠桌鬥裏的手機一陣震動。幾乎同時,邵易兜裏的手機也震了起來。
兩人拿起手機打開一看,一條一模一樣的短信:下課後速來西山寶泉寺。落款一個“成”字。
風洛棠樂了,和邵易對了一眼,笑笑說:“老和尚學會發短信了!”
五六點鍾的黃昏,正是上下班高峰。林煜的車接了幾人,往寶泉寺駛去,著實在路上堵了很久。
等幾人再登上幾百級台階,到得寺廟山門的時候,已是萬家燈火,天色盡黑了。
成一大師師兄弟四人,全在主持的禪房裏等他們。桌上擺著幾塊素餅,有熱騰騰的幾杯清茶。
成一大師對他們說:“今夜是中秋。我帶你們一起去見見我的師傅吧。”
四人不敢多言,按照成一大師的囑咐,盤坐入定。
他們隻覺眼前蒙蒙,不過須臾,便已身處大山深穀。暗夜之中,隻見滿天月光明亮,而東方初升的圓月,尚被青山遮擋。
幾人聽見溪水潺潺流淌的聲音和遠處瀑布落入深潭的轟響,隻感覺兩頰清風,心曠神怡。
月明星疏,山裏景色依稀可辨。四人站起身來,想再尋成一大師和三位師傅。
他們卻見夜色中,似有微光流轉,行在前麵不遠處的四人竟然已是師傅們的脫胎本相。
雲中君的本相亦如在瀚海洲雲洞中曾見,博冠寬帶,麵容俊美。他的一身華服,在夜色中無風自動,飄逸不凡。
旁邊的成惠子,竟然也是華服錦帶,年輕英俊,隻不過麵孔略胖些,但唇紅齒白,好一副仙人姿態。
格騰武師卻是渾身金甲,如天將臨凡,威武雄壯。他金盔上有金色盔纓,在暗夜中也金絲閃動,襯得他一身金甲熠熠生輝。
而陸明法師的本色相竟然是天人之姿,長袍寬帶,大袖飄搖。他頭戴紫金冠,五彩簪纓,俊逸不凡。
跟在後麵的風洛棠四人看得驚訝不已。他們從未見四位大師傅同時現出真身。
幾人大氣不敢出的跟在後麵,默默爬山,心中暗自驚歎自家師傅的神仙模樣。
走在最前麵的雲中君,帶著大家順山中雲梯,拾階而上,直進入穀地深處的一所洞穴。
洞穴之中,散出淡淡溫暖的黃色光芒。在光影裏,有一個模糊的身影逆光而坐。
雲中君師兄弟四人向那身影跪倒就拜。風洛棠他們也趕緊在旁邊跪下。
隻聽那人用極其蒼老的聲音說道:“又是中秋月圓了嗎?”
雲中君清潤和美的聲音在空中響起:“老師,又是中秋了。”
“你們幾個還不打算回歸仙界嗎?”那個蒼老的聲音問道。
成惠子嘟囔道:“老師你怎麽年年都問。”
“好啦好啦。隨你們吧。”那個被叫做老師的老人隨和地說道。
“孩子們都帶來了嗎?囡囡那個徒弟也帶來了吧?”
雲中君答道:“都來了。五個孩子來了四個。囡囡的徒弟也到了。”
“讓我看看。”老師的聲音裏透出一絲急切。
陸明法師大袖一舒,把林煜拉起來,輕輕推到最前麵。風洛棠他們也都起身走近了些。
那老者麵前光線昏暗,林煜抬頭仍然看不清他的麵容。隻聽一個慈祥的聲音說:“囡囡總說給我找個絕頂好的徒弟,就是這個孩子嗎?”
雲中君答道:“他們個個都絕頂好。”
老人大笑起來,他蒼老的笑聲在洞裏回蕩著,依然充滿活力和感染力。所有的人臉上禁不住掛上了微笑。
“都好,都好!”老人笑得止不住,又喚道:“白澤。”
這時從山洞深處的暗影裏,走出一頭雪白的神獸。它長著獅子的麵孔,頭上一隻獨角,微微的發著光,渾身的毛發亮白如雪,鹿一樣的四蹄輕盈矯健。
“帶他去複生台看看吧。”老人伸手揚了揚。
白澤走到林煜身邊,低吟一聲,仿佛叫林煜跟上。
林煜又回頭望了陸明法師一眼。陸明法師點點頭,揮揮手說:“去吧。我們還要跟老師有一夜的話說。”
雲中君走過來,將手放到林煜的頭上,緩緩說道:“白澤會帶你去複生台。希望今晚的月色,能讓你看見一切想看到的。”
林煜心中生出一份忐忑,好像有一種不可名狀的希望,令他的心“咚咚”跳得快起來。
他努力點點頭。風洛棠三人也點了下頭。
臨走時,聽見那個蒼老的聲音又說道:“別忘記子夜之前,要去到北冥之地。那裏可冷啊!”
四個人答應著,一起跟著白澤離開了山洞。
山中夜色清涼,已經開始升起露水。他們默默無聲的跟在白澤身後,轉過幾道山梁,終於在一個沉靜的峽穀中,看到一團淡淡的紫色光芒。
那光芒漂浮在山中已經升起的夜霧裏,不甚明亮。四周是如玉石砌成的寬大石台。
石台上有一個不大的木匣。那紫光便是這木匣散發出來的。
林煜毫無聲息地走近木匣。當他進入了紫光的籠罩中時,忽然一股暖流衝進他肺腑。
他閉上眼,然後他看見了那個胖大的身影,為他做飯,跟他聊天,和他打趣,拍打他的頭頂……
“師父!”林煜眼中落下淚來。他卻不願睜眼,不願失去眼底腦中的幻象。
他緩緩的跪下去,雙手撐地,依然閉著眼睛。淚水決堤般的從他眼中溢出,在他光潔白皙的臉龐上映著月光的清冷。
風洛棠幾人無言的望著複生台。他們以前聽成一大師講過雲中君的複生。他們知道這個神奇的複生台正在將林煜的道家師父一點一點重聚起來。
幾個人也陪著林煜跪下,閉上眼,感受那團紫光的溫暖。
直到很久很久後,四人才睜開眼。他們看到天空中明月高懸。
那一輪比任何時候都更大更明亮的月亮,將一片清輝灑進生機沉睡的山穀裏。
這時候,邵易身邊一個聲音響起,是骷髏頭王老師。
他怯怯的說:“看到這麽好的月亮,我想給你們唱首我自己寫的歌。以前寫給玄玉的。要不你們聽我唱?”
大家沒有出聲。王老師清了清嗓子,有點兒不好意思的開了腔。他的聲音很純淨。歌聲一點一點滲入到月光流動的夜色裏。
有你的滿月
百轉難忘
照我不得纏綿的惆悵
年輕模樣
甜蜜的情長。
無你的滿月
平地鋪霜
掩蓋舍我而去的行藏
酒入愁腸
冰涼的衣裳。
如果隻有月圓
不動心的花開一場
沒有誓言隨風飄蕩
我能不能夠不知痛
無畏於憂傷。
秦國的一處深宅大院裏,麵目平靜的李斯衣冠整齊,端坐在榻幾前。
他的對麵,是他曾經的同學和好友韓非。
他們一起在楚國蘭陵讀書的時候,也是這樣置兩杯薄酒,閑話一二,共度過滿月之夜。
而今夜,兩個人之間似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沉默。
“我,一直,想,知道,你,為,什麽,要來,秦國?老師,也,想,知道。”韓非慢慢說道。
“如果我說,為了天下蒼生,你們都會笑吧?可我心底是這樣想的。但是我想讓你告訴老師的,卻是另一番說辭。”李斯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我隻想跟老師說,我在他那裏學到的,可以在秦國實現。”
“你,就,這麽,相信,秦王,嬴政?”韓非皺眉問道。
“我相信他的野心。因為我有和他一樣的野心。我想王霸天下!”
“讓,秦國?”韓非眉頭皺得更緊了。
“誰能讓我實現這個野心,我就助誰。師弟,你還放不開韓國嗎?如今你也身處秦國。你難道沒有看見,我們畢生所學和所想,在這裏都有實現的可能嗎?”
“我,和你,不同。“韓非艱難的說:“我,有,家國,父兄。嗯。你,可以,做,一飛,衝天,的,白鶴,我,隻能,做,馱,山,的,老龜。”
李斯眼中的熱烈慢慢地暗淡下去。他舉起酒杯:“師弟,朝堂之上,我必不相讓。但是今夜,就讓我們像在蘭陵時一樣,隻談美酒風月,不提其他。”
韓非陰鬱的臉上露出淺淺的笑容。他舉起酒杯,一飲而盡,說道:“一,醉,方,休!”
李牧在八月月圓之夜簡單的家宴撤去之後,回到布置樸素的書房。
他又拿起桌上的王翦的那封信,看了一遍,仔細疊好,放入一個很大的書匣。
這已經不是第一封信了。這樣莫名其妙的問候似乎很有些不懷好意。
李牧從沒有回過信。但是他也不想銷毀這些信。因為那樣看來,好像他心虛有鬼。所以他把每一封信都仔細的留好。
他清晰地感覺到,這些薄薄的信箋背後,是秦國幾十萬大軍越來越近的兵車、步陣和戰馬鐵蹄。
看向院子裏還在聊天的李落棠、李弘和李際,李牧稍微鬆開了剛才不自覺就握緊的雙拳,安慰地笑了。
畢竟孩子們都大了。可以獨當一麵了。他長長出了口氣,將心中的包袱放下,推開門信步往親兵營走去。
那裏可是一片熱鬧的天地。有篝火,有烈酒,這樣的滿月之夜有特別的節目。
他也想坐到篝火邊。一坐到熱騰騰的火堆旁,他就會想起廣漠的草原,想起在這樣月圓的夜裏,草原深處大雪山底下也是有篝火,有歡笑。
而那蒼狼王,是不是也會在今夜,光臨那裏的篝火呢?
李牧牽著馬行不多久,就進到了親兵營。果然在篝火的映照下,他看到了無數歡樂的麵孔。
其中有個小子好像很眼熟。對,那個小個子李方直。
他正在朝李牧嘿嘿傻樂,舉起手中的酒說:“大將軍,來和咱們一起喝一碗啊。”
李牧將馬的韁繩放開,大踏步的走向把月亮都映得黯淡無光的篝火。
在草原的深處,一座終年積雪不化的大雪山腳下,高懸的明月顯得更加清冷。
草原的風在夜色裏低低的吹過開始泛黃的秋草。這樣的寒夜已經是會結霜了。
一片連綿的蒙古包周圍,有牛羊的聲音,時而還會有馬踏過草原的蹄聲。
從其中一個最大的蒙古包裏,傳出歡聲笑語。裏麵的人正在喝酒取樂。在草原上找不出比這個更大更豪華的蒙古包。因為這裏屬於匈奴的王,頭曼單於。
忽然一隊馬隊蹄聲急促,飛馳而至大單於的蒙古包外。
十來個匈奴人,中間夾著幾個漢人,翻身下馬,一掀帳簾進到了生著巨大火盆的蒙古包裏。
火盆中的火苗騰騰烈烈,燒的正旺。火光映照著蒙古包中的人們,臉上泛著紅紅的油光。
頭曼單於年輕力壯,也就才三十歲。他懷中抱著一個胖乎乎的幼兒,一邊哈哈大笑,大杯喝著酒,一邊用手指頭蘸了酒水往孩子嘴裏塞。
這個叫冒頓的小幼兒是單於的嫡親長子,未來可能要繼承這單於之位。
在頭曼單於身側不遠,火光跳動的影子也不能照到的陰暗處,坐著一個漢人。
那漢人不言不語,也在不停的喝酒。一條巨大的羊毛氈毯,圍在他腰間。
見來人匆匆進帳,他臉色變了一變。然後,緩緩的站起來,彎腰在頭曼單於耳邊說道:“月圓之夜果然喜從天降。看看我為你請來了怎樣的貴賓!”
來人中,一個白麵儒士四五十歲,錦衣緞袍,腰係玉帶,身披一件狐領大氅,貴氣十足。
他恭謹地向頭曼單於行過禮,然後抬頭微笑看向那個漢人,說道:“樊閣主,別來無恙啊!”
樊於期向前走了幾步到火光能照到的地方。他那張平淡無奇的臉,在騰騰燃燒的火焰映照下,也顯出幾分暖色,好像是酒酣之人,麵露快意。
“鞠太傅,長途跋涉,實在是有勞了。”樊於期向來人行禮道。
頭曼單於斜眼看了看這些說話囉裏囉嗦的漢人,想著樊於期給他講過的這中間的緊要厲害。他不是聽不懂的,所以他並不想粗魯的對待來賓。
他站起身,手撞左胸,行了一個匈奴人禮節,大聲說道:“遠來就是客,有酒一同醉。”說完吩咐人重擺上酒席,招待來人。
鞠武一行是從燕國十五天前出發。他是燕國太子太傅,當今北地少有的大儒。
自他得著樊於期的信,約他在此與匈奴商談結盟之事,他便馬不停蹄的趕來了。
在鞠武看來,強秦才是首要的敵人。
他已經多次向燕王喜建議,應當與匈奴單於和好,同時結盟三晉,籠絡齊、楚,共抗強秦,才會有幾分勝算。
早在幾月前,樊於期秘密到燕國拜訪鞠武,就提出了與匈奴和塞北六國聯合,共同抗秦的建議。
兩人一拍即合,約定樊於期負責從中聯絡,鞠武則負責在燕國推行此計劃。
樊於期的仰度閣經營多年,不但在中原做了布置,也在塞外逐漸安插人手。現在仰度閣依然信息靈通,關係網密布。
尤其樊於期與頭曼單於的私交甚篤。
頭曼單於是攣鞮氏家族最年輕,最洪武有力的頭領,他坐上這單於寶座不過兩三年,卻用強硬的手腕鎮住了散亂各地的匈奴勢力。
樊於期年年以上好的綢緞,醇香的美酒,加上中原美女,向頭曼單於拋來無數根橄欖枝,直到兩人可以在酒席上稱兄道弟。
對於頭曼來說,他也喜歡有個中原人給他講講南邊的形勢。看看瞅準機會,南下去撈上一把。
如此這樣一個月圓之夜,三人各懷打算,將一杯杯醇烈的美酒灌進肚裏,隻顯出親近異常。
正在喝酒吃肉痛快的時候,眾人忽然聽見帳外隱隱傳來牛羊不安的躁動聲。
頭曼單於大聲喝問,馬上有匈奴兵士來稟報,大雪山上有狼群下來。
頭曼單於掀帳簾走到月色清朗的草原上,就看見大雪山上狼影晃動。
在半山一塊突起的岩石上,一匹巨狼向月昂首,發出高亢的狼嚎。成百上千匹狼在附近應和。
頭曼單於並不多言,忽然單腿跪地,大喊:“蒼狼王!”
身後的侍從護衛和兵士們呼啦啦一片跪倒,同聲大喊:“蒼狼王!”喊完拜了又拜。
鞠武和樊於期也趕緊入鄉隨俗地跪下,隻仰頭向那蒼狼王望去。
遠遠的朦朧之中,那巨狼渾身雪白的狼毛在清亮的月光中閃閃發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