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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稗官野史(三)

  葉柳園落在太子身後半步,與他一同走在長長的宮道上。


  太極宮本身是在前朝舊皇宮的基礎上擴建而成的,前朝最後一代帝王晚年大興土木、所費靡巨,徭役賦稅不斷加重,弄得民不聊生。加上這位皇帝之前的種種暴行,結果宮殿還沒建成,葉氏一族就打進了京城,改元京為夏京,還未建成的太極宮也易了主。


  由於老皇帝生前一直沒有完工,所以當時末帝和皇子後妃都住在舊宮室中。葉太祖殺進太極宮,難免要有一番清洗,宮殿內的紅牆和青石板幾乎處處染血。


  殺完了人,葉太祖入主太極宮。葉太祖大手一揮,幹脆就接著前朝沒完成的工程,將沒修完的宮室大致修了修。太極殿、兩儀殿、立政殿這種重要宮室都是在前朝宮室的基礎上再加修葺,比照著末帝的標準,建得是真正的富麗堂皇、威嚴肅穆,可以堪稱皇家宮殿的典範。


  但有更多的宮室,表麵上是完工了,內裏卻空空蕩蕩的,用葉柳園的話來說就是土坯房,沒錢精裝修了,就那麽荒廢著。


  沒辦法,王朝初定,這天下被末帝折騰地民不聊生、饑荒處處,在野地裏的老鼠都比人還肥的情況下,哪裏又有錢來繼續那浩大的未完的工程呢?


  加上太極宮選址依山傍水、水草豐茂,宮城內就有數條河流、數處湖泊,甚至還有泉眼和地下暗河相連,夏天自然是繁花處處、綠樹成蔭。


  但秋冬一到,宮城內地勢偏低、濕氣更重,綠草枯成荒草,許多荒廢的宮室外爬滿了枯藤,難免覺得蕭瑟淒冷。


  一路上太子和葉柳園都沒說話,葉柳園走了一段路,早起就隱隱作痛的雙腿痛感更為明顯了。


  那種感覺就像是有陰寒之氣往骨縫中鑽,按照原主的性子,葉柳園極力忍耐,不願意表現出分毫,可實際上他走路時,腿都在隱隱發抖。


  走在他前側的太子敏銳地發現了,放緩腳步道:“七弟腿疾是否又發作了?為何不坐輪椅而非要步行呢?”


  太子問得溫和,語氣和神態中完全沒有刺探之意,反而帶著關心和真誠。


  朝野上下對這位太子的評價就是穩重而不沉迂、仁民而愛物,為人不驕不躁,聽取臣子建議時不偏不依。這位太子基本是儲君的標板,他既不張揚也不急於爭權,免得得到君父的忌憚,反而穩紮穩打地逐步在朝堂中建立自己的威望,贏得臣民的敬重。


  像如果是別的皇子在這種情況下這麽問,對原主來講就是在他腿疾加重時還專門戳著他的痛點嘲諷。但太子卻問得真誠、問得關心,那神態語氣隻會讓人覺得得到重視了,而不會覺得被冒犯了。


  葉柳園覺得這也是一種本事,至少那些多多少少身患慢性疾病的老臣被這麽一問一關心,那一瞬間就覺得儲君是重視他的,嚴重些的還得被打動得感激涕零。


  但葉柳園不吃他這套,原主顯然也不吃,葉柳園冷冰冰回了句:“太子皇兄也覺得臣弟是廢人?”


  太子噎了一下,道:“孤並無此意,隻是見你站立行走似有些吃力,何不坐輪椅,反要讓自己平白吃苦頭呢?”


  太子所謂的輪椅在這個世界是古已有之之物,古今不良於行的人不少,這個世界有擅長機關術的能工巧匠發明了木質輪椅。


  葉柳園一個皇子,腿落下了暗疾,宮內不能乘轎或騎馬,但乘輪椅還是可以的。


  “臣弟雖然腿落下了暗疾,但平日裏走動不妨事。”葉柳園回道。


  太子沒什麽惡意地停下腳步和葉柳園對視,葉柳園也隨著停下,腿上的疼痛越來越嚴重,明顯能看出他腳下虛浮、身形不穩。


  “是。”看著少年清亮倔強的雙眼,太子沒有反駁葉柳園的話,而是順著他的話道:“話雖如此,可從立政殿到太極殿宮道漫長……”


  “多謝皇兄關心。”葉柳園頓了頓,道:“宮道雖長,可以後的路更長。一旦坐下了,就不想再站起來行走了,倒是勞煩皇兄放慢步伐等我。”


  “沒事,離上朝時間還早。”太子笑了笑,隨即轉身和葉柳園繼續向著太極殿走。


  葉柳園原地站了一會兒,緩了緩,再邁步也沒有那麽吃力了。又走了一會兒,葉柳園才意識到剛剛太子停步不僅僅是和他問話,還是不著痕跡讓他停下來歇一歇。


  體貼、真誠,有君子風度。


  葉柳園隨著朝臣入太極殿,站在自己的位置上聽著朝臣給葉帝上奏時,他看了眼坐在側下方的太子,心裏默默給他貼上了一個大大的標簽。


  有待觀察。


  雖然從一路上兩人簡短的交談來看,太子在外的賢名不是假的,為人也確實君子,可問題恰恰就在這裏。


  看過不少史書、也寫過不少宮鬥朝鬥的葉柳園表示,那可是太子、是儲君,哪個太子能有這麽簡單?


  太子所表現出的很可能都是偽裝,這種人心性莫測,哪怕是長年累月身邊伺候的心腹都很難摸得清他們的脾氣好惡。


  看著禦座上初現老態的葉帝,和剛剛弱冠青春年少的太子,皇權始終是不可解的矛盾。君不見古往今來,多少人為了那獨一無二的位置殺父弑兄、血洗宮城,葉柳園依舊將太子放在心中懷疑對象的第一順位。


  上朝談的那些事對葉柳園來說就是七竅通了六竅,主要是一些官吏的任免,還有今歲秦州連帶著附近的青州大旱,演變成饑荒,導致許多人流離失所。


  災情不算太嚴重,可沒糧就是沒糧、沒水就是沒水,為防災情進一步惡化,隻能靠朝廷開長平倉撥錢糧賑災。


  葉柳園有原主的記憶,知道秦州、青州都在哪裏,也認識朝堂上說話的人,可怎麽賑災、應該撥了多少錢糧、任命哪些官員,他是一概不清楚的。能力和知識是兩回事,他有記憶知道信息,可不代表他能插手政事。


  談完了賑災,就要談葉柳園出閣了。


  葉帝對他還是不錯的,封了他一個安王的封號,封地寧州。寧州位於江南,隨不及幾大產糧地富庶,但也是魚米之鄉的上州。而且特許他不就番,留住夏京。


  前麵還能說是葉帝疼愛第七子,但一說到不就番、留住夏京,朝堂上的臣子們就各有想法了。


  藩王藩王嘛,留在自己封地的藩王天高皇帝遠,做點什麽有很大的自由,可留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究竟算得上是寵愛呢,還是監視呢?


  甚至有朝臣不自覺看了眼太子,反正如今坐皇位上的是葉柳園的爹而不是他哥,應該是寵愛吧。


  不管朝堂上的眾人怎麽想,葉柳園出列謝恩。


  他對自己的定位很清楚,他插手不了政事、也搞不懂黨爭,他的腿疾反而成為他退出繼承人人選的護身符。


  他的任務就是當一個旁觀者,靜靜等待山陵崩塌、改天換日的那一天到來,順便仔細觀察所有人,找出凶手。


  除此以外,就是秋獵了。夏朝狩獵之風極盛,雖然沒到“吾寧三日不食,不可一日不獵”*的地步,但葉帝和宗室勳貴都極熱衷打獵。


  秋獵屬於較為隆重的一次,秋末野外的生物貼完了膘準備度過苦寒的冬天,正是狩獵的好時節。


  除去狩獵外,秋獵也有演武、練兵之意,狩獵得來的獵物分賞群臣,則又是一次帝王對臣下的施恩。隨從的子弟和侍衛兵卒都想在帝王麵前一展自己的騎射,好得到帝王的重視。


  總體來說,秋獵也是大事,所有十五歲以上的皇子都要參加。


  很不巧,原主就是在去年第一次參加秋獵時,被驚馬甩下踏斷了雙腿。


  一聽到秋獵,葉柳園覺得自己久站的雙腿更痛了,可他不可能不參加,哪怕隻是在旁邊看著不上馬打獵,他作為皇子也必須跟著。


  下了朝,葉柳園卻沒有出宮,而是出宮往他生母淑妃那裏去。


  從前朝繞宮城走了一段,就看見太子身邊的大太監盛懷帶著一個推著輪椅的跟班站在岔道後等他。


  見到他過來,大太監行了禮,道:“七殿下,太子殿下讓奴給您送輪椅過來,說您朝上站樂太久,若是下朝回宮必然不便。”


  所以給他送輪椅過來?

  葉柳園看了眼輪椅,跟在他身後的羅沉雖然沉穩,卻也不由得暗暗提心。


  七皇子自從傷了腿之後,除非真的疼到臥床不起,否則極少坐輪椅出門。他不願對外示弱,也不甘就這樣對傷病屈服。


  但葉柳園是真的走不動了,皇後寢宮離太極殿近尚且要繞極遠的宮道,淑妃所在的承慶殿就在皇城最裏的後宮了。他是真的疼到腿都在打擺子,真沒力氣再走了。


  原主倔,葉柳園卻還不至於這麽為難自己。


  更何況太子這一手做的妙,沒在散朝朝臣離去之時給他,而是在通向後宮的偏僻宮道給他送輪椅,不就是顧忌著他的麵子,給他台階下嗎?

  葉柳園道:“有勞,替我謝謝皇兄。”


  “這都是奴應當的。”大太監送完輪椅帶完話,立刻帶著小跟班退下了。


  葉柳園這才放鬆些,坐在輪椅上,將雙腿移動到腳踏上,好歹歇了歇他這兩條腿。


  作者有話要說:

  *唐代巢王李元吉所言

  葉柳園:演,接著演,讓我看看你們誰是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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