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稗官野史(六)
“會有人頭疼此事的。”太子看那些刺客的屍體神情冷漠。
“殿下……”親衛忍不住喚了一聲,想到了什麽,又將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葉柳園被太子放在馬背前部,整個人陷入他懷裏,動一動頭,發髻能蹭到太子的線條淩厲的下頜,呼吸間都是太子身上沉凝的香氣。
他看不見太子的表情,但能看出親衛的欲言又止。
如果說以前太子的地位無可動搖,但隨著葉帝的年老、太子的成長,這對帝王與儲君之間的關係越來越微妙。
太子去軍中曆練之前,葉帝還會交給太子一些政事當做曆練,但太子從軍中回來後,葉帝的態度和朝堂上的氛圍就越加的微妙。
“走吧,七弟的身體為重,拖延不得。”太子沒有多說,而是幹脆帶人離開了叢林。
外麵禁衛統領見到太子和那些刺客的屍體,下馬行禮後道:“太子殿下,這些是……”
“那些刺客,被孤的親衛追上後自絕了,交給你們吧。”
“多謝太子殿下。”禁衛統領再次行禮,但他看著那些屍體卻發愁,他已經能想象得到葉帝震怒的樣子了。
秋獵被一場刺殺打斷,葉帝和一些老臣受了驚,七皇子葉柳園被波及也受了傷,現場一片混亂之時,三皇子被也流矢射中。
一幹人馬隻能退到北川的行宮中,羅浮和羅沉得知葉柳園受了傷,膽小的羅浮膝蓋一軟,差點跪在地上。
連沉穩的羅沉心中都咯噔一聲,而且將葉柳園送回行宮的,居然是太子。
太子將葉柳園放在榻上,道:“再忍耐一會兒,太醫馬上就到。”
葉柳園點了點頭,默默將錦被往自己身上拽了拽。他還是冷,深秋溪水刻骨的冷縈繞在他身上怎麽都無法散去。尤其是他的雙腿,仿佛有冰針插入骨縫中,源源不斷的冷與疼讓葉柳園沒力氣動彈,卻又意識清醒。
太子注意到了,不由得皺眉,對羅浮羅沉道:“一會兒太醫就到,去準備熱水和幹淨的布巾,還有幹淨的衣物。”
“這……”羅沉遲疑地看了葉柳園一眼。
“去吧。”葉柳園道。
“是。”羅沉應了一聲,自己卻沒有動,而是從後麵踢了羅浮一腳,道:“聽到了嗎?還不快去?”
“是……是!”羅浮像是如夢初醒,戰戰兢兢下去準備了。
羅沉卻沒有動,他站在角落,無聲無息的好像這房間中的擺設一般。
太子卻看了他一眼,覺得他有趣。
葉柳園身邊這兩個內侍,一個沉穩安靜一個膽小怯懦,羅沉讓羅浮去準備自己卻留下了,太子知道這是在防著自己。
要是羅沉走了,留下羅浮,就憑他那個戰戰兢兢連看都不敢看太子的樣子,太子要是真對葉柳園不利,在他的傷上做什麽手腳,恐怕壓根看不出來。
太子到不為羅沉這點盤算生氣,忠誠是這些內侍最基本也最重要的東西。太子自問沒有歹心,否則他何必涉險救人,自然也不會在意羅沉暗裏的防備。
羅浮很快就帶著熱水和幹淨的布巾衣物,此次秋獵跟來的太醫較少,太子估摸著太醫們要先去葉帝那裏請脈,接著才能分開去一些受重視老臣和三皇子與葉柳園這裏。
太子走上前伸手想幫葉柳園脫掉外袍,之前葉柳園摔在溪水中被凍了個半死,為了活命什麽都顧不得,被太子扒過一次衣服,可這又是要幹嘛?
“不……大兄!我自己來就好!”葉柳園壓住太子的手,太子卻虛晃一招反過來按住了他的手。
太子還是那副溫和講道理的樣子,但葉柳園卻覺得從他眼中讀出了明晃晃兩個字——別鬧。
“先幫你清理傷口,同時讓你暖和起來,陰寒之氣透骨傷身,早些處理為妙。”太子道:“而且,一會兒太醫到了,太醫也要給你清理傷口、包紮上藥。該看的我都看過了,不必在大兄麵前害羞。”
葉柳園的傷口大多是林間的枝葉等劃出來的,狹長但不深,但分布麵積很廣,肩背部更是重災區,要處理就隻能脫了衣服處理。
反正太子的意思就是,他現在不脫,一會兒太醫來了還是要脫。這就是個在他麵前脫還是在天意麵前脫的問題,而太子早就看過一遍了,兄弟二人之間坦坦蕩蕩,沒什麽可害羞的。
理是這個理,可葉柳園怎麽總覺得哪裏不對?
太子趁他走神,動作迅速開始脫他的衣服。
“不……”
葉柳園反抗不能,沒了衣服的遮擋,少年勁竹一般清瘦的身體撞入太子的眼簾。薄薄一層肌肉附在尚未顯現出成年人形態的骨架上,太子晃了下神,然後動作迅速的用熱水浸濕布巾,將他傷口都清理了一遍。
中途換了幾次水和布巾,太子用濕熱的布巾從頭到腳給葉柳園擦洗身體。葉柳園眼前都是太子的身影,隨著身體一點點暖起來,更多躁起來的是臉上的熱度。
太子擦到他的雙腿,少年小腿筆直勻稱,完全看不出之前曾經被馬踏斷的痕跡,可太子坐在塌邊,將他的腿放在自己大腿上擦洗的時候,能感覺到他腿部緊繃的肌肉和細微的顫抖。
很多痛苦或許不會在表麵上留下痕跡,卻會潛入內部,如影隨形地伴隨葉柳園的後半生。
“大兄?”
葉柳園見太子的動作停了下來,忍不住喚了聲。
太子一抬頭,就看見自己的七弟整個人都快變成煮熟的蝦子了,疑惑、羞怯,忍不住想把腿從他手上抽出來,卻又不敢動。
太子握著他腳踝的手忍不住多加了點力,單手握住,止住了葉柳園蠢蠢欲動的腿,將熱布巾蒙在他足上,擦過漂亮的足弓。
葉柳園更覺得怪異,想抽走卻又被抓得死死的,動彈不得。
“不,大兄,這……不必這樣做……”葉柳園越說臉越紅,平常凶巴巴的人被太子揉地像化了一般柔軟,看得太子心中一燙。
一旁的羅沉也隱隱……覺得怪異,擦洗這事都是內侍的活,內殿裏還站著他和羅浮呢,伺候人的事怎麽樣也不該輪到太子才是。
可太子那副姿態,又那麽理所應當。
太子眸色發暗,將布巾扔到盆中,將人囫圇個地塞到錦被中,回頭道:“去問問,太醫怎麽還麽到?”
羅沉乍然對上太子的目光,素來沉穩的他都不由得心中一驚,立刻收斂神思,退下去查看情況了。
太醫又過了一刻才在羅沉的帶領下姍姍來遲,羅沉對太子和葉柳園道:“三皇子殿下中了弩箭,太醫們在那裏耽擱了些許時間。”
“哦,這行宮中是隻有一位太醫嗎?給三皇子醫治,就不能來看七皇子了?”太子看著那位太醫,看似漫不經心地一問,卻讓那位太醫覺得猶如山嶽壓在身上。
“這……實在是……”
這次離宮秋獵,隨行的太醫都是年紀較輕的,年紀輕體力好,相對的也沒那麽多經驗,直麵太子的壓力讓太醫一時間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
太醫心中也暗罵那位三皇子,這次傷了兩位皇子,陛下也指派了兩位太醫。兩位太醫本來是分頭行事,結果中途撞上三皇子的內侍,非要說三皇子中了弩箭,傷勢危急,將兩位太醫不由分說給劫走了。
結果到那裏一看,弩箭雖然帶倒刺血槽,但並未帶毒,三皇子中弩的位置不是要害,由於是流矢力道不強,刺入也不深,壓根不是什麽傷勢危急。
這位本來要給七皇子看傷的太醫,卻硬生生被留下,任憑他心裏怎麽著急,三皇子卻就是不放人。要不是太子派了羅沉去找人,太醫還被絆在三皇子那裏。
太子一見太醫那個樣子,也大概知道了,道:“行了,先來看看吧。”
太醫如蒙大赦,趕緊擦擦汗過去給葉柳園診脈,又查看了一下葉柳園身上的傷勢,道:“殿下傷勢處理得當,已無大礙,隻要注意上藥,等待傷口愈合就好。”
“隻是腿部氣血瘀滯、經絡不暢,待臣施針,也幫殿下緩解疼痛。”
說著,太醫便打開隨身的藥箱,給葉柳園施針。
關於皇子之間太醫的這點衝突都是小事,真正的大事,是葉帝遇刺一事,等太極宮之時,才會迎來真正的風暴。
太子側頭看了看外麵蕭瑟的秋景,寒風乍起啊。
確認了葉帝無大礙之後,一行人不得不終止秋獵,班師回朝。
葉柳園身上還有傷,回去時是躺在馬車中的,再次避免了騎馬,回去之後也是回到了皇宮中的寢殿。
他畢竟受了傷,此時搬到宮外的府邸不合適,葉帝對他還算寵愛,朝臣也不想在這時觸葉帝的黴頭,也都當看不見。
回宮後,葉柳園見了來探望他的淑妃和皇後,柔美的淑妃見他差點落下淚來,皇後也非常關切。
不知道是不是葉柳園的錯覺,他覺得淑妃身上的香味和之前不同了。之前的味道淡雅中帶著些甜香,如今那種甜膩的香味卻越來越濃。
葉柳園忍不住摒了摒呼吸,皇後像是注意到了,拍了拍淑妃的手臂,道:“小七無事,你也別太過憂心,如果傷了身體,又讓小七怎麽安心出宮建府。”
淑妃按了按眼角,不著痕跡往後靠了靠,道:“你倒是說我,你自己不也憂心太過,要我說,他畢竟還是有心的,太子……不至於……”
淑妃歎了口氣,不再說了。
葉柳園卻眨了眨眼,看了看神情莫測的趙皇後,又看了看淑妃,隱隱覺得這兩人之間,好像有些什麽。
太子?太子怎麽了?或者,換句話說,太子能怎麽?
葉柳園受了傷,本身就是閑職,這次就沒上朝。皇後和淑妃離開後,葉柳園也得到了一個震驚他的消息。
“太子辦事不利被訓斥,被陛下勒令禁足思過?”
葉柳園心中劃過一片問號。
太子辦事不利?哪裏不利?怎麽就被勒令思過了?
羅沉道:“消息是太子殿下身邊人帶回來的,朝上陛下發了雷霆大怒,質問秋獵開始前便駐紮北川清理獵場的禁衛統領為何沒有察覺林中藏有刺客。又質問太子為何沒有抓住活口,沒有得到有用的消息,刺客的身份至今不明,也難以追查背後的真凶。”
“因此……就因此大兄便被勒令禁足思過?”
就因為太子和親衛追入林中,結果隻帶回了刺客屍體,而沒有帶回活口?
葉柳園覺得不可思議,這怎麽……也算不上是辦事不利吧……太子帶著親衛入林,帶回刺客的屍體,沒讓刺客跑了,怎麽看,也能算得上有功。
而且,太子是一國儲君,除非犯了大錯,葉帝絕不會當著文武百官的麵直接指斥太子。
算真的辦事不利,事情也沒嚴重到要被當朝指斥,勒令禁足思過的地步吧?
“陛下……同時任命了仇千戶為副統領,追查刺客來曆及背後主使者,嚴懲不貸。”
“仇千戶?”葉柳園喃喃道,葉帝手下大概有那麽個類似錦衣衛負責監察百官的機構,不過在夏朝被稱為驍衛。
禁衛掌宮禁宿衛,驍衛負責監察百官,名義上驍衛的性質是軍隊,所設官職也是按照武將官職所設,但實際上幹的是錦衣衛的事。
“這位新上任的仇副統領,名應,為靜平公主駙馬之弟,其妻為刑部侍郎之女。”羅沉道,“為人陰鷙善仇,好用刑,素有酷吏之名。”
葉柳園頓了頓,立刻就意識到了問題所在。
“他是……左相的人。”葉柳園道。
葉帝登位後立劍陵趙氏女為皇後,為防外戚做大,同時也是接受中原門閥投誠,他又納了不少門閥貴女入後宮。
最讓人矚目的自然是燕貴妃與蘇德妃,燕貴妃之父是如今的兵部尚書,燕貴妃為三皇子之母。而蘇德妃之父,正是如今可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左丞相,蘇德妃為二皇子與靜平公主之母,可惜二皇子天生跛足,為葉帝不喜。
仇應是靜平公主駙馬的弟弟,而這一任的刑部尚書與侍郎都是左丞相的人,仇應又娶了刑部侍郎之女為妻。
這些彎彎繞繞的姻親關係,唯一指明了的,就是仇應是左丞相的人。
“但陛下對他,頗為寵幸。”羅沉補充道。
何止,原主的記憶中,這一任的驍衛是個瘋子,能力極強卻陰晴不定,是個嗜血的瘋子。年輕時那位統領對葉帝來說是一把鋒銳的刀,可以用它輕易清洗一切明麵或潛在的不在他掌控之中的人,葉帝自信能握住這把刀。
但如今葉帝老了,那把刀用的就不太趁手了。現在這位仇應上位成為副統領,自然也就意味著葉帝恩寵與心態的變化。
但問題在於,葉帝會不清楚仇應和左丞相一派的關係嗎?當然不。
要知道趙氏的族長,趙皇後的父親如今正是右丞相,而趙氏是中原第一門閥世家,壓了蘇家一頭。無論前朝還是後宮,左丞相一派與太子一派是天然相互抵觸,但葉帝還是讓仇應負責此事。
“大兄。”葉柳園不由得道。
情況不對,絕對不對,結合葉帝對太子的叱責和仇應的上位,葉柳園立刻知道了葉帝在懷疑什麽。
葉帝在懷疑這次刺殺是太子做的,太子追入林中但他的親衛帶回的隻有刺客的屍體,葉帝可能在懷疑太子是在……殺人滅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