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仿佛裹挾著讓人不自覺顫栗的陰風,幾片枯葉打著旋從單薄的樹枝上飄落,墮入到牆根底下一汪泛著腐朽氣息的汙水之上。
蘇翊心裏咯噔一下,隨即神色一凜,“你說什麽?”
與其說是程彎,倒不如說是那鬼魂,此時竟大笑了起來,在慘白的月光下更顯狂妄而猙獰。
“你是沒死過,哪知道當人可比當鬼快活多了。這身體俺用著挺舒坦,俺收了。”
“你!”蘇翊心頭一急,下意識從腰側掏出手銬,然而當那冰涼的質感撥弄著掌心的神經,蘇翊才猛然間意識到,自己這次麵對的,不是窮凶極惡的歹徒,不是劣跡斑斑的社會渣滓,而是……鬼魂。
而那邊真正的程彎,一聽這話頓時就傻眼了。麻蛋!什麽叫不想出來了?難道你還要賴著不走嗎?!
“喂喂喂,你給我出去!”
鬼魂不答反問:“你怎麽不出去?”
“廢話!這是我的身體!”
“沒事,馬上就是俺的了。”
“……”
程彎氣吼吼的,“大兄弟,就算是作鬼你也不能這麽不要臉吧?”
鬼魂笑得陰險:“不,臉還是得要的,隻不過俺想要你的臉。”
程彎:“……”
這輩子簡直沒見過這麽無恥的人。
“係統!都是你出的好主意!現在人家打算長住了!你說可咋整?”
係統有點方:“……這,我也沒想到會醬紫……”
程彎有小情緒了:“哼!我看你是故意的,這樣以後你就可以有兩個宿主了!”
係統:“……”莫名覺得好冤。
這時鬼魂在腦子裏聽見了程彎和係統的對話,頓時大為驚奇,“誰?誰在說話?”
係統:“我……”
“竟然還有一個人!”鬼魂訝異,“前輩,你是哪種鬼啊?是不是也上他身不想走了?”
係統滿滿的嫌棄:“……我才沒有你那麽齷齪。”
鬼魂卻不以為意:“誒,你可別這麽說,以後仨人用這一個身體,咱得和諧相處。”
程彎欲哭無淚:“滾滾滾!誰要你在這啊!”
不過雖然程彎恨不得立馬就把他攆出去,可事實上卻做不到。這鬼魂新得了副身體,現在整個精神上都亢奮的不行,程彎很想集中精神力把他逼出體外,然而卻徒勞無功,甚至出現了被它反將一軍的趨勢。
然而幾米之外的蘇翊,心裏也並不好過。從警多年,他還是頭一次遇見這種讓他束手無策的情況。
“警察同誌,你抓不到俺。就算抓到了,也不能把俺怎麽樣,你莫不如直接把俺放了吧,就當啥也不知道。”
蘇翊聲音冷得厲害,“你休想。”
鬼魂裝模作樣地歎了口氣:“你這個人呀,怎麽這麽一根筋呢……”
然而話音還未落,他竟然轉身就跑。
蘇翊拔腿就追。
雖然那鬼魂算盤打得好,然而卻實在是高估了這具身體的素質。還沒跑出幾步,直接就被一股大力按在地上。
蘇翊一步步逼近,眸光凜冽。
鬼魂見形勢頃刻倒轉,手足無措地掙紮著,然而小臂卻突然磕上一個冰冷的物件。
他慌忙將它拾起,竟是自己屍體旁生前幹活時用的鐵錘。
鬼魂一喜,真是天助我也。
他使勁朝蘇翊的方向揮舞著鐵錘,然而刑警隊長的伸手,哪裏是蓋的。
隻見蘇翊身姿輕盈地向斜後方一閃,便躲過了攻擊。而鬼魂此時剛剛掄出重錘,還沒來得及收回,身體重心不穩。蘇翊順勢搗他下盤,鬼魂當即被絆倒在地。
蘇翊毫不留情,一個擒拿,將他摜在牆上。拿出早已準備好的手銬,將一隻銬環銬在程彎細白的手腕上。然而都到了這個份兒上了,那鬼魂仍是沒有放棄掙紮,連著銬子抬手就想往蘇翊臉上磕。
蘇翊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本想就勢一折,讓他徹底沒有反擊之力,然而念及這到底是程彎的身體,臨到關頭力道一鬆,隻是打偏了他的攻擊。
他用膝蓋頂住程彎的腰,讓其難以動彈,之後幹脆直接將手銬的另一隻銬在自己手上。
光潔的額頭滲出薄汗,蘇翊抬起手臂一抹:“跑?你還跑?”
鬼魂怨毒地瞪了他一眼,恨恨的咬牙,不過到底是紙老虎,沒了反擊的餘地。
蘇翊:“你要是有本事,咱們倆就在這幹耗著。不過我可聽說,你們鬼可是要趕著投胎的,如果錯過了時辰,恐怕要當一輩子孤魂野鬼。”
那鬼魂臉色一下子難看起來,好像被戳中了心事。
蘇翊不慌不忙道:“一個人在這世上,誰也看不到你,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就算你就站在他們麵前,也注定無法相認。”
鬼魂的眼眶驀地有些紅。
他本來就是個進城務工的農民,沒什麽本事,幹一些賣力氣的活,被城裏的知識分子瞧不起。可即便是這樣,他也沒什麽怨言。因為他知道,家裏有老婆孩子在等著他,等著一家人一年一次的團聚。
一想起孩子,鬼魂臉上不自覺地浮現出笑容。大娃今年該上小學了吧,二丫,才剛學會有路哩。
他使勁吸了吸鼻子。
蘇翊見他如此,語氣裏也不免多了一絲勸慰,“你的父母妻兒,也一定不願意見到你這個樣子。與其占著別人的身體,人不人鬼不鬼的活著。倒不如投個好胎,下輩子托生個好人家。”
鬼魂雙拳攥緊,最後又緩緩放開,似乎是妥協了。
畢竟不是自己的身子,他打從心裏也不願帶著別人的麵皮而活,就算是占據著這副皮囊,可他終究是死人一個。
死人,已經不屬於這個世界了。
剛才的種種,隻是他剛剛慘遭禍事,一時間還難以接受這個事實罷了。
“你說得……對。”鬼魂的嗓音不自覺地有些抖。
如果真的貪戀塵世,與其變成孤魂野鬼,莫不如早入輪回。
“等一下!”鬼魂忽然喊道。他急切地從兜裏掏出來一個花手絹,裏麵不知包著什麽。
“這是……這是一個戒指。俺這婆娘命苦,這輩子跟了俺。俺打小家裏就窮,連結婚都沒有什麽像樣的彩禮。這不進城賺錢了嘛,想給她個驚喜。結果……嗐,不說了。警察同誌,能不能麻煩你把這個交給她?”
鬼魂捧著這個小手絹,像是捧著心頭至寶。
蘇翊鄭重地點了點頭。
鬼魂笑了,“警察同誌,你是好人”
蘇翊小心翼翼地把那手絹揣進衣兜裏。
鬼魂的笑容漸漸變淡,蘇翊看見,從程彎的身體裏,漸漸飄出一縷青色的煙霧。
他注視著那縷煙霧最終飄散在夜空,薄唇輕啟,“一路走好。”
“他走了。”清亮的身影自身後響起。
蘇翊將視線轉回來:“你醒了?”
程彎:“其實我一直都清醒著呢,隻不過就是控製不了我的身體。那個大哥的遺願,我都聽見了。”
蘇翊默了一瞬,沒說話。
“誒,對了,”程彎晃了晃兩人銬在一起的手臂:“打開吧。”
蘇翊這才想起來還有這回事,忙摸向腰側。
然而,本應懸掛著鑰匙的地方此時竟然空空蕩蕩的。
蘇翊又翻遍了全身上下各個口袋,卻依舊沒有找到。
程彎心頭一跳:“蘇隊,你可別嚇我……”
蘇翊臉上的表情異常複雜:“可能是在剛剛打鬥的過程中碰掉了。”
程彎欲哭無淚:“那愣著幹嘛呀!快找啊!”
於是在這個月色迷醉的夜晚,倆人手連著手,摸著黑,在黑燈瞎火的巷子裏晃悠了一個多小時。
到後來,程彎幾乎就是被蘇翊拖著走的。
“要不,別找了……”
蘇翊不吭聲。
“你們警局肯定有備用鑰匙啊,明天上班之後再去拿吧。”
蘇翊繃著臉:“那一會兒,我們要怎麽辦?”
這真是一個尷尬的問題。
然而程彎臉上的表情卻有些耐人尋味:“我們一定會度過一個美好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