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顫抖吧，鬼神（十）

  程彎語氣篤定，眼裏有不容置疑的堅持。


  一雙洞察鬼神的陰陽眼,注定了他要在最需要的時候貢獻自己的力量。


  這是一個無懈可擊的理由,讓蘇翊難以反駁。


  他縱然私心裏不願他犯險，可卻又無可奈何。


  “好，注意安全。”蘇翊認真道，“如果感覺到危險,隨時撤退，知道嗎？”


  程彎心裏暖和和的：“知道啦！保證完成任務。”


  6月13日,多雲轉晴。仿佛被墨跡暈染的天空,久違的月亮冒出了頭。


  陰森的小巷裏,蘇翊把木倉別在程彎後腰。


  “萬事小心。”他不放心地在程彎耳邊叮囑，溫熱的呼吸噴在近在咫尺的皮膚上,程彎感覺而後癢癢的。


  “放心好啦！”他麵上輕鬆,省得對方擔心。


  蘇翊點了點頭,拍了拍他的背：“走了。”


  說著轉身,手臂高舉,打了個手勢。


  窸窸窣窣的聲音在巷子口的小樹叢中響起。聯絡器陸陸續續傳來壓低的聲音：“一隊準備完畢。”


  “二隊準備完畢。”


  蘇翊深深看了程彎一眼，走了。


  程彎看著他的背影隱遁入黑暗之中,深吸了一口氣。


  他今天穿了一套很簡單的藍色運動服,看起來和平常的大學生沒什麽兩樣。他掏出手機佯裝打電話，在巷口徘徊，像是在等什麽人。


  布置好之後，所有埋伏的人視線都集中在不遠處那個略顯纖瘦的身影上，壓抑著的略顯急促的呼吸在黑暗中顯得由為突出，警察們手中的木倉幾乎都要攥出了汗。


  突然，一陣涼風吹過。不像是夏日和煦的晚風，其中裹挾著的陰冷氣息讓人忍不住打哆嗦，仿佛是來自陰曹地府的寒氣。


  眾人神色都是一凜。


  程彎身子一頓，仍是保持著打電話的姿勢不變，隻是目光一斂，向斜後方的地麵上看去。


  那裏生長著一道極淺的影子，人形，卻比正常人都要細瘦且狹長，像是嶙峋的枯枝。


  影子緩緩抬起了手臂。


  程彎立刻側身躲閃，而後視線交接，入眼處，果然就是冤魂們口中的那個女鬼。


  長發披肩，眼瞳血紅，穿藍色的碎花睡衣。右側眉梢處，有一顆黑痣。她有著一雙杏眼，口鼻小巧。不難看出，她生前，應該也曾經是一個很有姿色的姑娘。隻是死後被這份戾氣感染，變得陰森可怖。


  見撲了個空，女鬼顯然一驚，“你能看見我？”


  程彎緩緩點頭。


  女鬼在短暫的驚愕過後，立即便騰起了原有的煞氣，“嗬，那又怎樣，你既見了我，我便讓你有來無回。”


  程彎笑了：“那倒要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


  女鬼被激怒，一下子又很撲過來，長而尖利的指甲掃到程彎的眼前，後者身子後仰，堪堪躲過攻擊。


  埋伏在樹叢裏的蘇翊等人，見程彎如此反應，都意識到了兩人在進行激烈的打鬥。奈何看不見那女鬼，有心無力，隻得在一旁幹著急。


  蘇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眼看著程彎漸漸落了下風，他幹脆舉木倉，朝天連射兩發，鳴槍示警。


  那女鬼沒想到附近竟然還有人，聽到槍聲明顯一愣。


  程彎心下一喜，機會來了！


  他立刻從懷中掏出在穿越之初係統給他的兩張符，襯著她分神，一股腦地全都按在那女鬼的腦門上。


  女鬼身子猛地一僵，緊接著頭頂有黑氣冒出。淒厲的尖叫炸響，似要震碎他的耳膜。


  女鬼麵孔扭曲可怖，她掙紮著搖晃著身子，可是那兩張符咒仿如鐵索一般，將她牢牢禁錮，再也施展不出法力。


  女鬼紅色的眼睛流出血淚，她恨毒地瞪著程彎。看著她猙獰的麵孔，程彎心裏一震，下意識地後退半步。


  而女鬼卻沒有再攻擊，反而掙紮著，使盡全身最後的力氣，搖搖晃晃地遁走了。


  程彎見她逃走，立刻朝正在趕來的蘇翊大喊一聲：“她受傷了，跑不遠，趕緊追！”


  兩人一前一後，奔入巷子裏。


  女鬼受傷了，必定跑不遠，而且這巷子幽深狹長沒有岔路，隻要一直向前，一定能夠捉到她。


  兩人在月光的映照下小心的摸索，一邊不忘追擊，一邊警惕著女鬼的埋伏。


  果不其然，過了沒多久，蘇翊在地上，發現了星星點點的血跡。


  兩人對視一瞬，更加堅定的往前追。


  果不其然，就在前方離巷口不遠處，他們再一次發現了她。


  然而那女鬼卻沒有看他們，而是自顧自地半跪在一處堆積的廢品旁，她胳膊端在胸前，似乎是抱著什麽。


  兩人屏住呼吸，一點一點靠近。


  當視線終於看清時，他們驀地發現，這女鬼的懷中，竟然抱著一個嬰兒。


  嬰兒看起來也就幾個月大的樣子，可是繈褓中的他卻臉色蒼白，嘴唇發紫，空洞的雙眼幾乎被黑色的瞳仁填滿，空洞而呆滯，卻又說不出的詭異。


  程彎心裏咯噔一下，這是個鬼嬰。


  是這女鬼的孩子。


  而一刻鍾之前還凶神惡煞的女鬼，此刻隻是目光柔和地望著懷中的孩子，絲毫沒有半點戾氣。她溫柔地懷抱著繈褓中的鬼嬰，嘴唇一開一闔，有淡淡的氣息連接在她和孩子之間。


  程彎幾乎一瞬間就明白了，她是在給孩子渡精氣。


  他忽然響起了之前被女鬼殺死的幾具屍體，他們出了麵色驚恐之外，無一例外地變得幹癟枯瘦。


  現在想來，就像是被吸幹了精氣。


  原來，她這麽做，難道是為了……喂養她的孩子嗎？


  程彎一時僵在了原地。


  而女鬼也顯然早就注意到了兩人，她在喂完孩子之後，把嬰兒溫柔地放在地上，麵對著他們站了起來。


  她第一句話便是：“我知道我活不久了。”


  程彎已把眼前看到的景象都告訴了蘇翊，後者顯然也吃了一驚。


  女鬼蹣跚地走到兩人麵前，忽然跪在了地上：“我知道我罪孽深重，我即刻便會自滅元神，不過，還請你們放過我的孩子。”


  程彎目光不自覺地像那嬰孩飄去。


  他知道，鬼魂是無法生子的，這個女鬼既然有孩子，那麽隻有一種可能，就是，在她死亡的那一刻，她其實已經有孕在身。


  程彎心裏忍不住一陣歎息。


  女鬼繼續道：“翊兒他還小，從來沒做過惡，還請你們放過他。”


  女鬼神色哀婉，她在懇求。


  程彎心裏心裏堵得慌，雖然這女鬼著實可憐，殺了人，理應受到懲罰。可這孩子，著實難辦。


  程彎舉起不定，正要向身邊的大佬征求意見時，忽然猛地一僵，一個詭異的念頭在心中升騰：“等等，你說他叫什麽？”


  女鬼對著嬰兒溫柔一笑，眼裏都裏滿滿都是慈愛，“他本姓蘇，叫……蘇翊。”


  程彎大腦一片空白。


  後知後覺地發現，他早已驚叫出聲：“什麽？！！”


  女鬼不解：“怎麽了嗎？”


  程彎震驚到無法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他腦袋緩緩轉向身側嚴陣以待的蘇翊，腦門上的冷汗刷刷往下淌。


  這個女鬼……難道是蘇翊過世的母親？

  他還記得，係統跟他說過，蘇翊的母親出車禍去世，當時她正巧懷著肚子裏的他。


  程彎碰了碰一旁的蘇翊，艱澀地開口：“你知道……你母親長什麽樣子嗎？”


  蘇翊一愣，顯然不知道他為什麽忽然問起這個，不過還是盡力回想了老房子裏母親的黑白照片：“她，皮膚很白，長得很清秀……嗯，對了，她的右側眉梢處，又一顆黑痣。”


  程彎抬起頭看女鬼。


  黑痣。


  右眉。


  竟是分毫不差。


  眼前的女鬼，竟然真的是大佬的母親所化！

  程彎幾乎無法定下神。他轉而看向鬼魂：“你……你還記得，你生前……是什麽人嗎？”


  然而這一問題似乎把她問住了。


  女鬼真的思索了一陣，然而卻無奈地皺起眉頭：“我……不記得了。我不記得生前時的自己，不記得我的丈夫……可是，在我的印象裏，我是有個孩子的，他叫蘇翊，喏，”女鬼指了指那個鬼嬰，笑得幸福又從容，“他就是我的寶貝。”


  程彎心中生疑。


  按說女鬼死後沒有入輪回，沒有喝那碗孟婆湯，那她怎麽會失去記憶呢？而且再看那孩子，他麵目呆滯，隻是雙眼空洞的看著前方，沒有表情，仿佛對周圍的一切，都無知無覺。


  就算是一個鬼嬰，那之前也應該表現出孩童的樣子吧？

  而且蘇翊當時已經被產下，並且長到現在。按理來說，就不會有這個鬼嬰啊。


  程彎思緒亂作一團。


  而這時，女鬼突然□□起來。


  許是之前的符咒到底起了作用，女鬼痛苦的全身發抖。程彎清晰地看到，在她的頭頂，又不同顏色的光，化作青色和紫色的光柱，從頭頂源源不斷地冒出。


  程彎記得以前聽家裏老人說過，人之將死，三魂七魄會逐漸脫離身體。


  難道流連於人間的鬼魂，也是如此嗎？

  程彎數了數，青色的光柱有兩條，紫色的有六條。


  兩魂六魄？少了一魂一魄！

  正在這時，在另一方，忽然有什麽東西亮起。


  程彎幾乎是難以置信地將頭轉向旁邊，隻見在那鬼嬰的頭頂，緩緩生出了兩道顏色不同的細弱的光柱。


  一魂一魄，一共是三魂七魄。


  一道驚雷在頭頂炸響。程彎仿佛被釘在了原地，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這一切。


  怪不得女鬼會不記得自己的生前！怪不得那鬼嬰始終死氣沉沉！


  那就是，他們的魂魄都不完整！


  那女鬼用自己的一魂一魄，幻化成了自己的孩子，從此便失去了記憶！


  這該是多麽大的執念。


  一個母親，就算是自己身死，卻寧願化為厲鬼，也沒有忘記自己誕下的骨肉。她始終相信，她是有一個孩子的。


  然而當她化為鬼魂，遍尋不到她心心念念的寶貝時，她便著了魔。


  她的執念，讓她瘋狂到不惜犧牲自己的魂魄，去創造出一個，所謂的孩子。


  這難道不是一種自欺欺人嗎？


  可惜的是，如今壞了魂魄的她，再也沒法想起過去的事。這個鬼嬰，成為了她的骨肉，也成為了她在世間唯一的依靠。


  女鬼頭頂的光芒漸漸散去，她的身影在一點點的變淺，變淡。


  臨走了，女鬼看了地上的嬰兒最後一眼，臉上還帶著笑。


  “翊兒，媽媽愛你。”


  而此時身旁的蘇翊，竟然不知何時，淚流滿麵。


  程彎心裏一動：“你怎麽了？”


  後者抬手擦幹臉頰上的濕潤，眼裏也浮出一問：“說不清，就是突然一下，感覺有種……很奇怪的悲傷。”


  程彎忍了忍，到底還是沒有把真相告訴他。


  而就在兩人打算撤離的時候，角落裏那個鬼嬰，不知道什麽時候，竟然站了起來。


  他一步一步顫巍巍地走到剛剛母親消失的地方，身體竟然也開始慢慢變淡。


  他竟是要追隨他的母親而去！


  程彎動容。


  就算是已經不知道何為情感，就算是沒有記憶。可是這種母子之間的骨血相連的印記，永遠磨滅不去。


  它會已另一種形式植根於每一個人，每一個鬼的心中，恒古不變。


  鬼嬰的身影逐漸消散。


  在最後一刻，他忽然轉過了頭，對著蘇翊笑了。


  幼小的身影，在夜空中，最後消失不見。


  程彎相信，不論是在天堂，還是去向何方。母子兩個，終於永遠地在了一起，再也不會分開。


  “程彎。”


  “嗯？”


  “我剛才好像看到一個孩子，在對著我笑。”


  ***

  鬼魂一事告一段落，市裏在也沒有發生凶案。警察局的同誌們，也終於得了幾天清閑。


  程彎也驚喜的發現，大佬恢複了笑容，再也不是原來一副冷冰冰的模樣。


  兩個人之間的感情，也在細水流長的生活中，慢慢升溫。


  這一天，蘇翊帶程彎回到自家的老房子，說是清點一些舊物。


  那是一個幾十平方米的屋子，不大，因長久沒人打掃，桌子上和地板上，積了薄薄一層灰。


  一進門，程彎就看見了掛在牆上的照片，是蘇母的照片。


  畫麵中的她，穿著藍色的碎花裙子，笑容明豔。


  程彎心裏不自覺地想起那日在巷子裏，女人離去時的笑意。


  不過……等等！

  他記得蘇翊跟他說過，老房子裏母親的照片，應該是黑白色的啊……


  程彎心頭升起一股奇異的情緒。


  “蘇翊，”他看向一旁忙碌著的大佬，指著牆上的畫照片，“這就是你的母親？”


  蘇翊看了一眼，笑了，“是啊，年輕時的照片，怎麽樣，漂亮吧？”


  程彎剛想回答漂亮。


  突然心裏咯噔一下，年輕時……


  程彎連嗓音都在顫抖，“那她現在……在哪呢？”


  蘇翊隨口答道：“在國外啊，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我過幾天還打算去看她……”


  蘇翊臉上的笑容，與那夜的鬼嬰臨走之時漸漸重合。


  程彎冷汗如注。


  或許，他們母子倆真的永遠在一起了，又或許，他們從未分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