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那些人
抬眼望山,低頭看牛,遠處隱約傳來的牛叫聲,沈鐵軍鼻尖仿佛飄過那刺鼻的牛屎味,孟慶來倒是詩興大發:“風聲,牛聲,聲聲入耳。”
鎖是新的宿舍是舊的,牆上貼著層層疊疊發黃報紙,偶爾可辨的幾個單詞,要麽就是一句摘抄,內容隱晦難懂,四張架子床靠在東牆和西牆,連張桌子都沒有。
窗戶上的鋼筋已經掉漆,露出裏麵的鐵鏽,玻璃泥差不多掉光,就靠幾個小釘子卡住才沒掉下來。
推開望著窗外的藍天,沈鐵軍腦海裏莫名浮現了首歌的旁白:“人生最大的悲劇,莫過於失去自由,人生最大的痛苦,莫過於失去親人和朋友——”
四人一間的宿舍,沈鐵軍認識的人有倆,孟慶來和劉柱子,據說還有男性的話,也會分過來。
劉柱子提議等那人來了再打掃衛生,沈鐵軍直接推翻了他的建議,三人忙活了個灰頭土臉,用一上午的時間對宿舍進行了徹底的打掃,床掀開磚頭收起,又掃又拖的忙活到中午,總算是大功告成。
公用衛生間公用熱水房,好在淋浴的地方是一個個小隔間,總算不至於坦誠相對,比北方的大淋浴好的多。
衝涼吃飯到了宿舍,沈鐵軍沒一會便沉沉睡去,昨天夜裏沒休息好,早上又折騰著打掃衛生,下午還是被熱醒的,窗外知了聲此起彼伏,空氣中的熱意糊在身上,隻得拿起毛巾臉盆,再次衝了個涼。
中午洗的衣服已經幹了,沈鐵軍將新洗的掛上,宿舍裏那倆貨不知道跑哪去了,大敞開的門連關都沒關,回到床上翻出書看看,便想起了學校的圖書館。
鎖上門留了紙條,沈鐵軍晃悠悠的下了樓,5樓以下都是女生宿舍,也不知當時是誰決定的,在樓梯轉角處扯了個簾子,算是遮擋。
羊外的圖書館是無條件開放的,可那是對學校裏的學生來說,沈鐵軍的學生證還沒發下來,在門口猶豫的功夫,便見蘭教授從裏麵抱著摞書出來:“老師!”
“你來的正好!”
蘭教授也看到了沈鐵軍,將抱著的書理所當然的一遞:“喏,這是給你找的書,看完不明白的記下做好筆記,自己查不明白再來找我,找不到我找李老師也行,開學前記得把心得交給我。”
也許是天太熱的原因,抱著十幾本書的沈鐵軍有些暈,眼瞅著蘭教授風風火火的走遠,連忙開口:“好的,老師!”
側著身子看了眼書名,沈鐵軍身子一晃,十來本書裏有三分之一看不懂的,隻是看懂的便有英語翻譯,佛洛依德與文學,研究方法與論文寫作,應用語言學理論,口譯簡史,翻譯簡史,英文寫作。
距離開學還有半個月,沈鐵軍便已經進入了緊張的學習當中,確切的說是自學之中。
外出熟悉地形的孟慶來和劉柱子回了宿舍,看到沈鐵軍這麽一副刻苦的態度,對自己浪費時間浪費生命的做法進行了深刻檢討,發現他的書有點多便想分享下,隻是拿起沒多久便放回了原地。
大家不是一個級別的,就別自己傷害自己了。
沈鐵軍自學的時候,他考上研究生的事兒開始見報,16歲高中生考上研究生的標題很醒目,隻是看過報紙的都知道,在這個標題前麵還有一篇報道:“小木匠考上了研究生!論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正確性。”
魔都的某個街道工廠裏,初中畢業的小木匠經過刻苦自學,掌握了五門外語的同時,還寫出了令中科院數學所委員(院士)讚賞的論文。
報道的內容具有極強的傾向性,從學識到專業,從文章到論文,從數理化到文科,撰稿人從三個方麵進行了全方位的對比,結論便是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正確性。
“好像你16歲考上研究生是應該的!”
劉柱子麵色陰沉,刷刷刷的將手中報紙撕碎:“那我們這樣的,算什麽?!”
皇帝不急太監急,沈鐵軍不知道怎麽安慰劉柱子,他從家裏跑那麽快到學校,為的就是不想出風頭被圍觀,露麵的次數越多,說話的機會就越多,說話的機會多了,弄不好就會說錯話。
被人捧得越高,摔下來越疼的道理,絕大多數人都明白,可正如劉柱子所言,16歲考上研究生是應該的,那麽像無數默默無聞的大學生,甚至是連大學都考不上的知青們,會怎麽想?
他們,又該算個什麽?
數理化為王的時代,沈鐵軍倒是不介意被人貶低:“好好學吧,現在機會難得,咱們都是考上來的,學校裏還有那些人呢。”
他說的那些人,是運動裏被推薦來的工農兵學員,運動結束撥亂反正,這批人倒成了最惶恐的一群,僅次於四人團的手下,吃飯時排在最後,別的人都吃完了,躲躲閃閃的到窗口打點殘羹剩飯。
和那些人對比一番,劉柱子麵色好了許多,點點頭抱著借來的《英語翻譯》預習去了,後天才正式開學,這書還是沈鐵軍幫他借來的。
半個月的時間,沈鐵軍將手上的書算是囫圇著給啃了遍,寫了厚厚的一本心得體會。
沈鐵軍到了辦公室,蘭教授不在,李貴菊也夾著書正要出門,看到他來了,拉了張凳子放在桌子旁邊:“蘭教授有個會去市裏了,臨走說了給你布置作業的事兒,學的怎麽樣?”
沈鐵軍將筆記本雙手交了,便坐在凳子上:“心得和疑問都在裏麵了,越看越覺得以前想的簡單了,還認為英語不就是翻譯交流麽,嗯,這麽說起來,我對翻譯和交流,也小看了。”
“知道不足就好!知道自己哪裏不足,就更好了。知道自己哪裏不足,還知道怎麽去彌補。嗯,說明你的學習態度,還是及格的。就是你這筆字確實有點爛。”
打開筆記本,李貴菊看了沒幾行便皺起眉,最後不得不開口批評,末了話鋒一轉:“怎麽,報紙看過了?被人放在一起比較,有什麽心得?前些天有幾個記者找來,被蘭教授給擋了,用的理由,便是報紙上報道的那些。”
“那我得謝謝他老人家。”
沈鐵軍沒想到背後還有這麽一出,正色道:“報道沒看,內容是舍友念給我聽的,可人家原本就沒說錯,都是說的大實話,我就是有想法,也是想著怎麽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學海無涯苦作舟。對了,您能幫忙問問啥時候給裝個吊扇嗎?哪怕我自己出錢也行。”
掀了張筆記,李貴菊揮了揮手:“吊扇已經采購了,安裝應該就是這兩天的事兒,行了,沒事兒就不耽誤你學海無涯苦做舟了,回去繼續苦去吧。”
摸摸鼻子,沈鐵軍離開了辦公室,臨近開學,學校裏的人也多了不少,這時太陽下山,不少人抱著錄放機手拿書本,趁著難得的涼意複習鍛煉,看著時間差不多了,便轉向了食堂。
葷菜1毛5素菜8分,米飯是按兩來計算的,一兩米飯2分錢,人聲鼎沸的食堂鬧哄哄的,沈鐵軍打了一份葷菜和二兩半的米飯,正張頭張腦的找位置,不遠的桌子上站起了個人:“小師兄,小師兄。”
自打上次被周誌超喊了大師兄,沈鐵軍是廢了好大的勁兒,才把旁人的稱呼給扭轉過來,好在憑借著研究生的名頭,還是能唬住不少人的,陌生點的就喊學長,像周誌超這號臉皮的,便成了小師兄。
桌子上沈鐵軍認識的人不多,可大家都是在一個樓層的,最遠的隻隔了四五個門,倒也算的上是眼熟。
過去坐了才抄起筷子,蓋在米飯上的紅燒肉便飛了一塊,沈鐵軍連忙護住:“別這樣啊,每次都這樣,三年下來你還不得吃我一頭豬?”
“哈哈,誰讓你比我高一級別呢!”周誌超放進嘴裏大嚼著,揮舞著筷子扒了幾大口米飯。
周誌超說的級別,還是指兩人的待遇差別,這年頭大學生上學不要學費,交的那七八十塊錢,是用來租借錄放機和磁帶的押金,說是畢業時給退。
進了大學,那就脫離了農民階級,成為一種超然的存在,上限是幹部下限是工人。
為了讓大學生安心學習,國家每個月會按時發放各種名義的補貼,實際上是工資,按照學校不同,發的錢也就不同。
羊外這裏,周誌超每個月拿25塊的補助還有若幹糧票,按照沈鐵軍這種奢侈法,每頓兩毛錢一天便是五毛錢,一個月十五塊錢是有魚有肉,日子是過的相當滋潤。
隻是沈鐵軍這個研究生,便沒有這個待遇了。
國家發的條例辦法裏麵,隻考慮到了研究生都是參加工作的人,比如那個小木匠,考上大學後讀書期間,由單位照常發放工資計算工齡,各種福利啥的直到畢業分到新單位。
誰也沒想到沈鐵軍這麽個應屆畢業生的狀態,蘭教授便又幫他打了申請,既然國家用不拘一格降人才招來了人家,那就說明在他身上,是可以不拘一格的。
結果便是,沈鐵軍可以每個月領28塊錢和若幹糧票。
為此,學校還專門發了文件進行公示,所以羊外上下認識和不認識的,都知道學校裏有個16歲的研究生,隻聞其名不見其人。
說笑吃飯,周誌超吃完也沒抬腚:“馬上要開學了,你的第二外語,決定了吧?”
點了點頭,沈鐵軍滿嘴是飯的開口道:“決定了,我準備自學日語。”
正扣牙花子的周誌超差點把手咬了:“這個,咱們學校沒開日語課吧?”
沈鐵軍神情不變:“要不,我怎麽說是自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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