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在二樓的會議室裏,各支隊指揮員的作戰會議一直開到黃昏。旅作戰參謀尼科裏奇作了詳盡指示,他不時以有力的手勢糾正指揮員們的發言,間或提出一些建議。他所指出的一切都合情合理,但副旅長弗朗西斯竭力抑製住自己,才沒顯露出對作戰參謀的反感。
尼科裏奇談到了十月十九日即將采取的行動。他以充分的理由證明此次行動戰略意義重大,堅持要把其他支隊的精幹力量臨時編入執行任務的第一支隊。當與會的指揮員們紛紛讚同的時候,弗朗西斯卻提出了反對意見。
“我們的波諾弗瓦到底是法國人,一定要說‘不’這個字。”尼科裏奇戲謔地回應。在任何決議都必須經三人指揮小組多數通過的規定下,作戰參謀有足夠的把握讓旅長站在他這一邊。畢竟,偵察員們帶回來的情報和他的建議是完全契合的。
二對一,他的目的實現了。作戰參謀向著副旅長露出了勝利的微笑。
以精幹力量襲擊德軍途徑薩沃納地區的運輸隊,在戰略上會取得意想不到的成就。但副旅長偏偏就不能同意去冒這個險,盡管他沒有任何理由去說服弟兄們。難道弗朗西斯能直截了當地宣稱,他懷疑作戰參謀有問題嗎?
難道弗朗西斯還能直截了當地宣稱,一切懷疑都源於作戰參謀對魯濱遜的好奇心?
有那麽兩回,尼科裏奇似乎是漫不經心地把話題扯到這個神秘的內線身上去。一回是在作戰會議中,一回是在日常的閑聊中。至於弗朗西斯,似乎也是以同樣漫不經心的態度,把話題扯開了。
誰也不知道,那一瞬間他覺得亞瑟·柯克蘭仿佛就站在他的麵前,那一雙碧綠的眼睛定定地凝望著他,仿佛是在問:“你會把我交給別人嗎?”
每次想到魯濱遜的全部秘密,就托付在小彼得和他自己的守口如瓶上時,弗朗西斯總會像少年人一樣覺得感動。
弗朗西斯·波諾弗瓦屬於那種真正的法蘭西人。正如雨果所言:生下來不是為了拖著鎖鏈,而是為了展開雙翼。這樣的人能夠第一個舉起旗幟、戰死沙場;但是,如果需要的話,他也能夠立刻回到生活中,回到馥鬱的美酒和鮮花中去,回到親愛的的人那裏去。
在戰爭的歲月裏,不當的猜疑很可能會給戰友關係造成難以彌補的傷痕。但就算作戰參謀是個真正的弟兄,他的不公、衝動和過於好奇,也會給遊擊隊工作帶來巨大的麻煩,難道尼科裏奇不清楚這一點嗎?!
“今天夜裏,或者明天,一定要私下裏找紮瓦多尼一次。把一切顧慮都說明白,至少也要留幾條後路。”想到這裏,副旅長就邁著堅定的步子走下了樓梯。
弗朗西斯在樓下遇見的第一個人是小彼得。他馬上就攬住男孩子的肩膀,兩個人一直走到院子裏。
“聽著,小老弟。”當他們來到馬廄邊,確信旁人都聽不見的時候,弗朗西斯俯在彼得的耳邊說,“以後你不要再直接去找他了。”
“出了什麽事?”男孩子警覺地問道。
“沒什麽,將來會有新的聯係方式。”弗朗西斯思忖了片刻,忽然就用壓得低低的、可怕的聲音問,“還有別人向你打聽過他嗎?”
男孩子給出了否定的答案,弗朗西斯微微皺起了眉頭:
“真的沒有?”
“有誰那麽不守紀律嗎?”男孩子滿腹狐疑地問,“為什麽不讓我去找魯濱遜了?”
“這下不守紀律的是你,胡亂向上級打聽事情。好吧,什麽事也沒出,這不過是為了保密。”弗朗西斯在後一句話中匆匆編了個謊,不過是不想讓彼得胡亂擔心。
有那麽一會兒,他們倆站在馬廄裏,誰也不說話。成年男子的手搭在男孩子的肩膀上。隻有幹枯的燕麥的氣息輕輕逡巡著,偶爾飄出了馬廄,就又慢悠悠地朝著剛剛升起的群星去了。
“哎,老哥,你記得上一節物理課嗎?”小交通員終於打破了沉默,“那時你跟我說,星座這東西原本是不存在的。古代的人們仰望夜空,在想象中把星星連結成各種形狀,然後才有了大熊啦,獵戶啦,射手啦……”
“是這樣的。”副旅長隨隨便便地伸出手來,仿佛指點江山似的描畫著密密繁星,“小老弟,你要是想用星星們畫一個粗眉毛的頭像,然後命名為柯克蘭星座,也完全可以啊。”
“粗眉毛的柯克蘭星座!這說的是我啊,老兄!”
每一顆星都遠離姐妹兄弟,地上的人們卻以為它們都是近鄰。因為人們和星星離得實在太遠了,他們連自個兒的孤獨都忙不過來,就更犯不著去關心星星的孤獨了。
再也沒有比孤獨更可怕的事物。尤其是當拘留室的門鎖在身後哢嚓一聲落下的時候,無論是熱熱鬧鬧的遊擊隊營地,還是熙熙攘攘的帕爾馬城的街道,全被無邊無際的孤獨吞沒掉了。
羅維諾筆直地站著,緊靠著身後的牆壁。這是孤獨中唯一堅實可依靠的東西,也是把他和生機勃勃、奔忙不息的世界隔離開的東西。盡管這世界嚴峻無情,要求他隨時做好掉腦袋的準備,但它畢竟是生機勃勃、奔忙不息的。當他還在這世界中行進的時候,無論是炸橋梁、襲擊汽車還是遭遇戰,總有能幹又可靠的戰友陪在他的身邊,直到在這可惡的一天到來之前。
但這可惡的一天總歸是來了。他第一次獨自執行任務,結果在帕爾馬的集市上,幾個憲兵忽然就撲過來扭住了他的胳膊,掙紮中他連帽子都被他們搶走了。那真是頂不錯的帽子,作戰參謀送給他的,大概現在已經被哪個憲兵私吞了吧。
他怎麽也回憶不出來,到底是哪兒出了紕漏。如果羅維諾現在能鎮靜下來的話,他就應該這樣想:很可能憲兵們隻是被近來的局勢弄得神經過敏,見人就抓——在他們拿不出足夠的證據之前,他完全可以設法裝聾作啞。
這時他聽見有人打開門鎖,要把他往什麽地方帶。他迷迷糊糊地走在狹窄的長廊上,最後被推進了一間燈光刺眼的屋子。“免不了挨一頓揍。”羅維諾暗暗地對自己說,“牙一咬就過去了,沒什麽!”
他甚至不記得他們都問了他什麽話。他隻記得他們說話的口氣就像已經拿住了把柄似的,還記得自己像個真正無辜的傻小子一樣反複念叨著“不知道”。
接下來的事情,他注定要一直記到生命終結的那一天——
有人命令他貼著牆站好,不許動彈,黑洞洞的槍口隨即瞄準了他。他睜大眼睛凝視著槍口,隱隱約約地明白了一件他從沒有想過,也從不能相信的事情:他,羅維諾·瓦爾加斯,將在二十二歲的這年秋天被處決了。在這完全陌生的審訊室裏,完全陌生的敵人中間,他孤獨地迎接最後的考驗,孤獨地走向死亡。沒有一個熟識的親愛的人能夠見證這一切。將來有一天,在埋葬被處決者的墳場上,人們也許會找到他麵目全非的遺體,也許就找不到了。然後人們將開始新的生活,在那生活中沒有他……
“要不要我和你一起?”
他想起了星空之下,天台之上,安東尼奧對他說過的話。驀然一陣感激的熱淚直湧到眼睛裏來。為了自己最後的那點自尊心——不能在敵人麵前哭泣,他竟緩緩地揚起了嘴角,仿佛要對遠方山崗上的安東尼奧說一句“謝謝”。
隨後的一切都化作了永無止境的槍聲。仿佛整個宇宙都在他耳邊爆炸了,而他自己就在這爆炸中一點點地犧牲,並且化作了一尊殉難者的紀念像,無知無覺,凝固不動。仿佛過去了一個世紀的時間,他才慢慢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
這是假槍決。他們瞄準了他的身體旁邊開槍,從頭頂上一直打到腳跟邊。為的不是以死亡消滅他的肉體,而是以瀕死的恐懼摧毀他的靈魂。
人類發明新式刑罰的聰明才智,就這樣請羅維諾·瓦爾加斯作了個見證:留在審訊室牆壁上的、彈孔組成的人體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