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顧問先生在散席後推說喝多了頭痛。好客的城防司令想派個仆役送他回住所,但他偏偏像個醉漢似的纏住“安傑麗卡”,對旁的人選瞧也不瞧一眼。主客們的臉上露出了會心的笑容。“祝您擁有甜蜜的一夜!先生!”有人打趣地喊道。
甜蜜的一夜。世間多少癡男怨女正在這甜蜜的一夜如膠似漆,人類簡直該為不致斷子絕孫而感謝他們。至於亞瑟自己,摟著一個姑娘走在熱那亞秋意柔曼的街道上,心底卻又急又氣。然而他從小的教養是在女性麵前永遠彬彬有禮,於是連發脾氣的權利也被剝奪了。而她呢,大概是為了在不時經過的巡邏兵麵前演得像一點,故意將滿頭鬈發緊靠著他的肩膀,活像一個出門幽會的多情女郎。然而那依偎著他的、微微發抖的腰身卻明白無誤地告訴亞瑟:這姑娘還挺緊張。
“一會兒就到家啦。”亞瑟悶悶地咕噥道,也許是為了安慰“安傑麗卡”,也許是為了安慰自己。
亞瑟剛把顧問宅邸的房門在身後鎖上,姑娘就猛地掙開他的臂膀。她往牆上一靠,雙臂矜持地交叉在胸前,仿佛是要用這略嫌造作的高傲,來挽回方才的輕佻舉止似的。
“好極了。”亞瑟暗暗嘲笑著她那負氣樣兒,“至少告訴我,你是哪家的姑娘吧。”
她一言不發地取下碩大的蝴蝶發結,拆開縫邊,從中抽出一枚卷成縫針般粗細的紙卷遞給他。他攤開紙條讀了又讀,不時向她拋出幾個尖銳的問題。
……“果然是我們的人。”他終於如釋重負地說道,可是下一刻,他就神情焦灼地抓住了她的肩膀,“到底怎麽樣?哪些人被包圍了?有沒有誰犧牲?被俘的人呢……”
“您把我像個密探似的審了半天,到頭來竟問我這種問題。”姑娘一下子漲紅了臉,幾乎是嫌惡地摔開他的雙手,“這就是傑出的魯濱遜的水平?竟然認為一個交通員有可能知道這種事情。難道不應該是您,去向威武的軍官先生們詢問他們的戰績嗎?”
亞瑟無言以對。他無精打采地陷在沙發裏,雙手深深地埋入了自己又粗又硬的金發。這姑娘完全在理,他已經很久沒有在與別人的唇槍舌戰中落敗了。不,應該這樣說:他已經很久沒有向錯誤的對象提出錯誤的問題。受挫的自尊混雜著對弟兄們的掛念,幾乎讓他頭疼。
“您大概不經常犯這樣的錯吧?”恍惚中他聽見姑娘的聲音泛上了似有若無的憐憫,“冒冒失失地把我帶回來,不過是為了……”
“為了山上那幫子野人!”
“行啦,行啦,我要走了。早點休息吧,魯濱遜大英雄!明天別忘了去噴泉廣場南門修修鞋……”
自尊心不允許亞瑟繼續被女孩子憐憫下去,他強打著精神站起身,竭盡全力戴上那張紳士的麵具:
“不,您就在臥室裏睡吧,我在沙發上湊活一夜。”他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女孩子家不要在深夜到外麵去……再說也要在別人眼裏演得像一些,安傑麗卡……”
“契亞拉,不是安傑麗卡。”姑娘微微一笑,“契亞拉·瓦爾加斯。”
即使是戰友之間也不能互通真實姓名。這一次,不經意地違反地下工作原則的,是她。
在戰爭的歲月裏,男性常常會對女戰友產生一種特殊的感情。這種感情並非愛戀,而是憐憫——憐憫她們被迫卷入連男性都難以忍受的命運,尤其是她們還青春年少的時候。
上了年紀的遊擊隊女醫生正在給第五支隊送來的一個重傷員做手術,手術台就是別墅大廳裏那張雕飾精美的長桌。給她打下手的是麗莎和娜塔莎。
在遊擊隊女醫生身邊工作,常常讓娜塔莎想起自己的母親,外科醫生齊娜伊達·謝爾蓋耶夫娜,也許就站在莫斯科軍醫院的哪一間手術室裏。娜塔莎留意著吉卜賽女郎那麻利而輕柔的動作,完全是個稱職的女護士。“能幹的姑娘!”當手術告一段落,女醫生打發她們去休息的時候,娜塔莎感慨道,“好像沒有你不會的事情。”
“葉塞尼亞老婆婆才是我見過的第一個能人。”麗莎得意洋洋地回答,“我不過從她那裏偷了點皮毛,比方說縫紉啦,占卜啦……”
“你能占卜人的命運麽,麗莎?”娜塔莎驟然打斷了她的話,“比方說那些別離已久的親友,你能看見他們現在的生活麽?”
這正合麗莎的意,她很快從不知什麽地方摸出一副紙牌,麻利地擺開:“一天隻能占卜兩個人,說吧!”
“伊萬。”娜塔莎不假思索地答道,“伊萬·瓦列裏耶維奇·布拉金斯基。告訴我,麗莎,他現在怎麽樣?”
“伊萬,這是男人的名字麽?不,今天是星期四,星期四隻能給女人算。你這麽關心他,難道他是你的心上人?”
“他是我的哥哥……那麽,告訴我,齊娜伊達·謝爾蓋耶夫娜·波利亞科娃現在怎麽樣?”仿佛是為自己沒有立刻想到母親而慚愧似的,娜塔莎小聲補充道,“我的媽媽。”
吉卜賽女郎一本正經地將牌陣翻來倒去,不時念叨著各種稀奇古怪的咒語。末了,她拍拍手掌,懷著十足的愉悅和信心開了口:“你的母親現在很好,她正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娜塔莎,還有一個機會,你要把它留給誰?”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勉強聽見一句微不可辨的回答:
“安妮婭……大名是安娜,安娜·伊戈羅夫娜·蘇爾科娃。”
“這個安妮婭是你的什麽人?同班同學?啊,好,好……”麗莎又一次耍開了她的小把戲。她神情莊重,一如神話傳說中那些最偉大的預言家。
“你的這位安妮婭仍在念書,她將來會和她愛的那個男人結婚。他們會有三個孩子,兩個男孩和一個姑娘……”麗莎一邊興高采烈地胡謅,一邊狡黠地衝著身邊的俄羅斯姑娘擠擠眼睛,“你的安妮婭會是個幸福的女人!這是件好事,娜塔莎,為她高興吧……”
……娜塔莎會為安妮婭高興,安妮婭也會為娜塔莎高興。莫斯科第三十五中學九年級二班的全體同學都相信這一點,就像他們都相信娜塔莎將來會成為女數學家一樣。
是啊……同學們都知道,娜塔莎·阿爾洛夫斯卡婭和安妮婭·蘇爾科娃是一對最要好的夥伴。所以,在她們十六歲的那一年——1941年的鮮花般的春天,安妮婭才會貼著娜塔莎的耳朵,偷偷地說:“我好像愛上他了……”
“安涅奇卡,親愛的,為什麽是他?”
“是的,是的,那麽多的棒小夥子,可是他最好……他有一雙雄鷹的翅膀……”安妮婭的圓臉蛋泛著異常美麗的紅暈,“我還沒想好怎麽告訴他……”
“安妮婭……”
“我……又快活又苦惱。”安妮婭微微一笑,雙手輕輕地撚著自己的發梢,“說出來,心裏好受多了,我隻告訴你一個人……”
為什麽要惆悵呢?為什麽竟隱隱覺得怨恨呢?娜塔莎應該覺得驕傲啊:第一次暗戀——這樣美好的秘密,安妮婭第一個告訴了她。可是那個青年不是別人,而是萬尼亞,萬尼亞……
……
“麗莎,你曾占卜過自己的命運麽?”
“沒有,也不敢。”
“為什麽?”
“因為我對別人的命運太慷慨了……”
【注】契亞拉就是查瑞拉,安妮婭就是安雅,不過我更喜歡這兩個譯名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