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朝霞的第一縷光明,好像遊擊先遣隊裏頭一個聰敏大膽的偵察員,從遙遠的山崗上探出頭來,驕傲而從容地俯視著老鄉們收割過了的土地。很快,絳紫緋紅的霞光猶如從山後來的隊伍,占領了腳下的整片原野。透明的早霧就勢向著大地依偎過去,並最終融進了她的懷抱。
從田野的另一邊來了個孤零零的身影,仿佛一隻落單的大雁在追趕同伴們的隊伍。隔著老遠,基爾伯特就留意到了來人的學生裝束。一絲歉疚而恍惚的微笑,悄悄地從心底爬上了嘴角——親切而又遙遠的大學時代;富於思考、爭論而又毫不妥協的大學時代啊。
可是下一刻,他就嘩啦一聲拔出槍,跳下大車,毫不猶疑地指向來人的頭顱。
“不許動!”
他冷冰冰地審視著羅維諾·瓦爾加斯因為氣憤和委屈而扭曲了的麵龐。這混小子打扮得越是整潔,基爾伯特就越為自己那件在遭遇戰中撕扯得不成樣子的外套不平。此刻它就攤開在大車上的稻草堆裏,護著昏迷不醒的安東那草率包紮的傷口。
“誰把您打扮得這麽漂亮?莫非是尊敬的憲兵先生們?”
“是啊,用十一個彈孔。”羅維諾回敬道,毫不示弱地直視著他的眼睛,“但願有一天,你也落到帕爾馬城的監獄裏去。可別忘了看看審訊室裏的一麵牆,它可是我的老熟人。”
基爾伯特揚了揚眉毛,紅通通的眼睛簡直是墓地裏兩團陰悒的鬼火:
“本大爺可沒工夫替你走親訪友,誰知道你這些天來往的都是什麽人?倘若是你當了叛徒,本大爺就一定親手了結你。”他的手指半真半假地撫上了扳機,“到那時,你可記得向屈死的二十一個弟兄道個歉,向犧牲了的旅長道個歉!”
基爾覺得每一個字眼兒都在燒灼自己的喉嚨。他惡狠狠地瞪著羅維諾那瞬間變得慘白的麵孔,不容分說地製止了對方可能的回應。
“過來!搭把手!把這個倒黴的西班牙番茄送上山去,讓卡洛塔醫生動手術!然後讓波諾弗瓦和尼科裏奇來審問你!”
可是羅維諾沒有再理會基爾的話,也沒有再看那不近人情的槍口。他徑直走到大車旁邊,將一隻曬黑了的手輕輕地放到傷員的額頭上去。
這些天,他倆都蒼白和消瘦了。在那睽違已久的童年時代,西班牙和意大利的山水不約而同地賦予他們鍍金般的麵龐,還有曾讓北方人基爾伯特著實羨慕過的黝黑和結實。他倆的頭發都是深栗色,都倔強地蓬亂著,毫不服貼;一如他倆背起行囊,從遠隔千裏的兩間屋子走進世界的那一天。
“你會要了他的命。”羅維諾低低地、堅決地說,目光依舊停留在安東那無知無覺的眉間,“山路顛簸,他到不了指揮部的。”
“你想怎麽樣?”
“送他到哪個村子裏去,讓老鄉們照顧他……維查利雅!送他去維查利雅!”
“維——查——利——雅!”基爾伯特故意拉長了腔調,在句末挑出一聲尖利的口哨,“果然是你的地盤!可別告訴本大爺,你也要跟著去……”
“他不可能有別的去處,而我和他在一起。”
“話說的真好聽,比毒蘑菇的顏色還漂亮點。可是本大爺憑什麽把他交到你手裏?先跟本大爺解釋下,你現在到底是個什麽人?”
羅維諾像一頭怒獸般地撲上來,揪住了基爾的襯衫領子。
“陪你這畜生多扯一句皮,都耽誤給他治傷!”他用嘶啞的喉音低低吼道,“一身的心眼兒!要不,你送他去維查利雅!老子自己上山去找他們說清楚,要是真查出是老子幹了虧心事,那就讓瓦爾加斯家的名字爛掉!讓維查利雅,還有爺爺奶奶,和老子一起世代被人詛咒!”
基爾伯特不動聲色地抬起鐵鉗般的雙手,扣住羅維諾的手腕,狠狠地往下一摔。意大利小夥子猝不及防地跌倒在了地上。
“你送他去,至於什麽時候回山上,隨你的便。”基爾居高臨下地睥睨著他,“本大爺自己上山去,沒了你們這倆廢物的拖累,還能跑得快點兒。匯報這種事,誰也不可能比本大爺更好。然後本大爺就把卡洛塔醫生帶下來,給他做手術,嗯,還要帶女孩子們來照顧他……”
“用不著帶女孩子來!奶奶和我會料理好的……”
基爾伯特沒有搭理他,而是衝著仍舊昏迷不醒的傷員做了個嘲弄的手勢:
“再見啦,了不起的英雄堂·吉訶德!為了和你一起從米蘭回到山上的那段路,為了把你從包圍圈裏帶回來的這段路……一切都是值得的啊。”
……這無疑是最痛苦的一次匯報,基爾伯特甚至都沒有抬頭看著副旅長和作戰參謀的眼睛。匯報完畢,他就急匆匆地帶著卡洛塔醫生到維查利雅去了,任憑這噩耗像烏鴉一樣盤桓在指揮部裏每一個人的頭頂。
“光榮永遠屬於我們的旅長,喬萬尼·紮瓦多尼!”尼科裏奇以悲歎的語調吟誦著悼詞,“三人指揮小組隻剩下我們倆了,弗朗,必須立刻商議接下來的計劃……”
弗朗西斯舉起一隻手,示意作戰參謀以後再談,然後就拖著沉重的步子走上了天台,朝地上一躺,就再也不想起身了。前所未有的沉痛仿佛利刃般撕扯著他的心:他終究沒有在下達命令的時候,預料到這場英雄的壯舉最後竟是一場悲劇。如果沒有三人指揮小組的同意,命令是無法執行的——然後他就用躊躇許久的簽字和惆悵不安的遙望,把第一支隊給送走了,現在想來簡直就像送羅伯斯庇爾上斷頭台。猶如羅伯斯庇爾一樣聰敏果敢的旅長喬萬尼啊,你忠實的副手弗朗西斯將長久地懷念著你……
“雅各賓們從不吝惜以最殘酷的手段,向叛徒和奸細複仇。從今以後,我就是羅伯斯庇爾。”他望著頭頂的藍天,心想,“可是我將比他們活得更久,我將活一百年……我將回到驕傲的巴黎。”
這一年他已經三十歲。垂肩的金發和蔚藍的眼睛,讓他看上去好像史詩中的騎士羅蘭。
一陣壓抑著的抽噎聲打斷了他的思緒。弗朗西斯掉過臉去,正看見一個瘦小的身影在天台的另一側狠狠地擦拭著眼睛。
“在天台上幹什麽都是被允許的,包括看星星、說胡話、談戀愛和哭鼻子。”副旅長長歎一聲,“一旦下了樓,可別再掉眼淚!”
男孩子響亮地揩了下鼻子,就不再吭聲了,結果差點被另一波眼淚噎得透不過氣來。
“過來吧,小老弟。”
彼得·柯克蘭扭扭捏捏地來到他身邊坐下。弗朗西斯甚至沒有動彈,就瞟見了男孩子那紅腫的眼角。
“為什麽連紮瓦多尼也會犧牲?他是旅長啊……”
“成千上萬的人在我們前麵犧牲了,他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要想明白這一點,小老弟,然後心裏就能平靜些。話說回來,亞瑟難道也和你一樣哭鼻子嗎?”
“他是個沒心肝的家夥。上一次見他哭還是九年前,利物浦被阿森納踢了個八比一,那場球踢得可丟人啦,連我也哭了。”彼得忽然抓住了弗朗西斯的手臂,忿忿不平地問道,“為什麽不讓我再聯絡他?哪怕給我別的任務也好!”
“你再長長個子吧……”
“你們到底還是瞧不起我,可我什麽都不怕!我什麽都不在乎!”
“可是亞瑟在乎你。”
“哼,亞瑟連他自己都不在乎。”
“可是有人在乎他。”
【注】
(1)1933-1934賽季,確實有一場阿森納8:1勝利物浦的比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