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即使失去了旅長和第一支隊,第一突擊旅也還在頑強地繼續著自己的事業,就像副旅長波諾弗瓦說過的那樣:在天台上可以看星星、說胡話、談戀愛和哭鼻子;一旦下了樓梯,就不許再掉眼淚。那一天他下了天台,走到彌漫著沉痛氣氛的大廳裏麵,聲音疲憊而堅定:
“現在,第一突擊旅由我負責!”
這句話是從波諾弗瓦家的祖先們那兒繼承下來的。在久違了的故鄉巴黎的街巷裏,至今還能聽見這句話的回聲。在1789年,人們說:“巴士底獄由我負責!”在1848年,人們說:“街壘由我負責!”在1871年,人們說:“蒙馬特爾高地由我負責!”
突擊旅從鄰近的第三、第四、第五支隊分別抽調出一些人,組成了新的第一支隊,和第二支隊一起由旅指揮部直接領導。還要派人到師指揮部去,匯報損失情況和聽取工作建議。這都是由弗朗西斯·波諾弗瓦親自負責的。他完成的第一件事情,是詳盡地審訊了那個本以為是永遠失去了的夥伴,羅維諾·瓦爾加斯。
這件事發生在重傷的安東剛剛被送到維查利雅村沒多久的時候。那時,基爾伯特把卡洛塔醫生帶了下來,給他做手術。那時,羅維諾曾自作主張地回過山上一次,他想要盡快接受詢問,以便證明自己的清白。
“這太難以置信了。”副旅長這樣評價羅維諾逃脫虎口的經曆,得到的回答是一句富於譏諷意味的冷笑:“你說的對,我自己都覺得這不是真的。”
副旅長久久地凝視著羅維諾的眼睛,末了長歎一聲:“哪兒也別去,回維查利雅待幾天。現在就走,也許你到家的時候,咱們可愛的白衣天使卡洛塔剛好給他做完手術。”
“按條例,應該對他進行隔離審查。”羅維諾離開後,作戰參謀頗為不快地提出了意見,似乎還在惋惜那頂被弄丟了的漂亮帽子,剛剛羅維諾才為此道過歉。
“所以把他從指揮部暫時打發走,不管他現在是個怎樣的人。”副旅長回想著羅維諾眼睛中那一閃而過的感激,輕描淡寫地回答,“現在,第一突擊旅由我負責。”
“由我負責。”
在這些胡子拉碴、麵容憔悴的日子裏,副旅長很想找一個真摯的朋友,傾訴這句話在他內心激起的全部感情。然而他找不到。他自覺較為親近的那些人裏,安東尼奧在維查利雅養傷;基爾伯特決沒有作為抒情對象的氣質;彼得年紀太小。至於姑娘們,咳,給姑娘們平添煩惱,這可是莫大的罪過。
姑娘們……戰前他遇到過一個叫瑪格麗特的姑娘,往前有一個冉娜,再往前有一個路易絲,大概還有別的什麽人。如今他早已忘記了她們的吻,卻常常想象她們在戰爭中有著怎樣的命運。然後他才驀然回憶起來:她們多麽美好和嬌嫩,易於遭受身心創傷。
然而亞瑟·柯克蘭的名字卻像一陣凜冽的西北風,從洶湧的海上席卷而過,在比利牛斯的崇山峻嶺間留下永不沉寂的呼嘯。在1938年早春那些晴朗峭寒的夜晚,天文工作者們有時會覺得:觀測鏡中的星星竟被西北方的勁風和西南坡的炮聲震得搖搖欲墜。
如果能夠向亞瑟傾訴他的全部孤寂,該有多好啊。然而亞瑟未必願意聽。何況亞瑟現在不是亞瑟,而是魯濱遜。石片鑿出的“F”和“A”永遠留在比利牛斯的峭壁上,可就算亞瑟在情報署名處以“R”代替了“A”,弗朗西斯永遠隻有一個“F”。
幼年時,弗朗西斯伸開拇指和食指比劃夜空中的兩顆星星,覺得它們像兩個朋友般挨得挺近。稍稍長大一些,他就從書上看到群星間隔著不可逾越的千百萬光年。可是,一個人要走過漫長的生活道路,才能明白: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往往比群星之間更為遙遠。
孤寂的曆史和人類的曆史一樣長。至關緊要的是:一個人應當學會怎樣消耗孤寂,而不是讓孤寂來消耗他。弗朗西斯·波諾弗瓦是這樣,亞瑟·柯克蘭也是這樣。
如今,造船廠顧問施馬霍爾先生,在熱那亞的頭等餐廳找了個俊俏的女招待——對外宣稱的名字是安傑麗卡——當情婦。無論是當地的普通市民,還是法西斯占領軍的官兵,大概都是這樣以為的。周末,人們能夠看見她小鳥依人地挽著他散心;工作日下班後,她通常會精心打扮一番,徑直到他的住宅去過夜。他把放著雙人床的臥室讓給她,自己在書房的地板上打地鋪。
這要從他們建立聯係的次日清晨說起。他就按照契亞拉的暗示,去噴泉廣場南大門找到了那家鞋匠鋪。鞋匠是個年屆五旬的意大利人,直截了當地給他分析了上級的指示,還有熱那亞與周邊城市的種種情況。然而他最為焦慮的事情——遊擊隊在十月十九日的損失情況,鞋匠卻不能立刻告訴他。
“以後您不要再到我這裏來了,就由這位小女士和您單線聯係。”鞋匠說,“隻有女士們才能經常出入鞋匠鋪,她們的高跟鞋需要精細的護理。”
他魂不守舍地捱了三天,要命的是還得在外人麵前言笑自若。晚上回到顧問宅邸,他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也許還因為他已在這裏獨自居住了太久,忘記了關上房門後應該怎樣說話。契亞拉相當理解這一點,連著三天,她隻是一聲不吭地收拾著屋子,並且矜持地拒絕了他的幫助。她帶回了花瓶、繡花桌布和許許多多家常的擺設。這座宅邸原本隻是單身漢宿舍的簡單布置,如今漸漸地像一戶人家了。
到了第四天傍晚,契亞拉帶回一張寫著遊擊隊存活情況的紙條,末尾特意提了一句:“彼得很好”。落款仍舊是一個“F”。
他心口的一塊大石終於落地了。那天晚上,他第一次主動找契亞拉聊天。他說得很快,就好像剛剛學會講話的小孩子那樣迫不及待。那是隻有和自己人才能夠交談的話語;獨處敵營的幾個月以來,都沉甸甸地藏在心中的話語。為了這些話,契亞拉·瓦爾加斯,真是可愛的姑娘啊。
許多個晚上,都在談天說地中度過了。有一次,當他說到自己家那一艘“羅莎”號小船的時候,姑娘打斷了他的話:
“為什麽叫羅莎……是你妻子的名字嗎?還是未婚妻?”
“是我媽媽,我連女朋友都沒有。”
姑娘不以為然地撇撇嘴:“二十六歲的人,竟然連女朋友都沒有!”
“上學的時候有過!”他自尊地抬起了下頜,“一個叫莉莉,一個叫黛茜,還有一個叫羅絲。後來就出來闖蕩了,哪還有時間談戀愛!”
“沒時間?”姑娘微微挑起了眉毛,“騙誰呢……”
“沒時間。”他堅決地回答,“你讀過笛福的小說嗎……魯濱遜·克魯索從利物浦出海時,也就和我差不多年齡。他可沒有愛人,整個世界在前麵等著他呢。”
“我讀過!可是他困在孤島上了……等到他再回到人們中間,遇到愛人的時候,就過去了幾十年……了不起的間諜魯濱遜!你就真向往那樣的命運?”
“戰爭和航海沒什麽兩樣。不過戰爭可打不了幾十年,已經打得太久了……等到戰爭結束後,會有很多時間。”他笑了,食指輕輕叩擊著桌麵,“可以做許多事。但是,在我還年輕的時候,不能急著投身到連老頭兒都能夠做的事情中去。”
“不,不……”契亞拉痛心地回答,“爺爺告訴過我,生活中不僅僅有鬥爭,同時也應該有愛情和歡樂……缺了一樣都不會成為生活的……”
她那嬌小的手掌緊緊地攏住了麵前的咖啡杯,似乎要從冷卻了的杯壁上觸到最後一絲暖意。這時她聽見了地下工作者魯濱遜睡意朦朧的回答:
“以後我們可以泡紅茶喝麽……”
他趴在桌旁睡著了。契亞拉站起身,走到窗邊,微微側著頭,似乎在傾聽遠處的海浪撞擊到堤岸上的聲音。
【注】
1、1789年的巴士底獄、1848年的街壘、1871年的蒙馬特爾高地,分別指的是法國大革命、二月革命、巴黎公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