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戰爭總會結束的。從不知炮火、饑寒和生離死別的人們將成長起來。他們中間將有很多冷漠、精明和講求實際的人,會自以為是地質疑老一輩刻骨銘心的記憶:


  “這怎麽可能!”


  “我做不到這樣的事,他怎麽做得到!”


  “這樣做對他自己有什麽好處!”


  隨著時間的流逝,這樣的人會變得越來越多,他們將非難很久、很久……


  因為不會有人在乎他們,就像副旅長在乎第一突擊旅的夥伴,就像弗朗西斯在乎亞瑟。他們很難想象:以鑽戒定義的誓言常常比鑽戒更廉價;以性命相托的情感往往比性命更可珍惜。


  那天清晨,弗朗西斯追下山崗的時候,選的是直通熱那亞的那條山路。如果密探為了甩開追蹤而故意繞道,那麽弗朗西斯就隻好詛咒上帝和自己。直到他在半山腰望見下麵的鬆林裏閃過一個疾奔的影子,心才略略安下來了,隨即重又提到了嗓子眼。


  “隻是不要有人接應他,不要有人接應他!”


  在巴黎念書時參加過的體育鍛煉,在天文台工作時經曆過的艱苦環境,在法國抵抗組織的出生入死——三十年生命中的全部身心磨練,仿佛都是為了這一天的追擊,為了第一突擊旅,為了魯濱遜——為什麽還要喚他魯濱遜?為了亞瑟!為了他!

  先不要給騎士羅蘭編一支新的歌謠吧,波諾弗瓦!他那天文工作者的敏銳的目光,已經眼睜睜地望見密探到了山腳,從不知什麽地方推出一輛自行車,一溜煙騎走了。看來自行車是早就藏在某個山洞裏,以備不時之需的。波諾弗瓦,波諾弗瓦,究竟遇見了怎樣的一個對手啊。


  弗朗西斯幾乎是連滾帶爬地結束了最後一段山路,還差一點崴到了腳脖子,覺得自己活像一頭落入陷阱的狼。然而命運偏不封死所有的道路,而是派了另一輛自行車,從某個岔口過來了。上麵還騎著個穿皮大衣的胖子,大概是城裏的哪個商人到山間呼吸新鮮空氣。


  “對不住啦!”


  弗朗西斯撲上前,幹脆利落地將胖子掀倒在地,躍上了自行車。他從懷裏摸出一把票子,看也不看,就向身後灑了過去。票子連同胖子尖細的罵聲一起飄蕩在初冬的寒風中。


  風。風迎麵而來。風從遠方來。遠方是熱那亞。熱那亞的遠方是大海。風從大海來。風像海水一樣冷。風像海鹽一樣鹹。


  風扯著他的外套後擺,好像海鷗起飛時展開的雙翼,好像1848年在巴黎街壘上揚起的第一麵旗。


  願你永遠伴隨著人們,風!等到他們年邁得失去了力量和夢想的時候,你可要記得用力捶一捶搖椅邊的窗戶!就讓他們顫顫巍巍地起身推開窗,然後你就將那凜冽的吻,狠狠地印上他們溝壑叢生的麵龐!就讓他們回想起遙遠的青年時代,那時他們迎著你、擁抱著你、不顧一切地親吻著你!


  現在,趁著他們還年輕,你就讓一切考驗都迎著他們去吧。弗朗西斯追了好長一段路,眼看著就要把距離縮進佩槍的射程中了。然而密探在那個時候回過身來,搶先亮出了黑黝黝的槍口。槍響了。弗朗西斯剛來得及躍下自行車,雙手搶在地上蹭破了皮。


  這一點時間又給消磨掉了。他重新攥住了車把,手心新鮮的傷口緊貼著粗糙的橡膠,痛得爽快。


  接下來的追擊中,密探再也沒有回頭開過一槍。可不要大意,也許這個狡猾的家夥留下了一顆,預備著性命相搏的時刻……


  密探的背影就在他眼前晃動。隻要再趕上一段,再趕上一段!然而這一段似乎永遠也趕不上了。人生在世,歡樂的路途總是短暫,焦慮的時光總是難熬又漫長。


  隻有風!隻有風……


  風裏的海水氣息越來越重了。正午時分,前方出現了一座城市,在清澈的冬季晴空和蒼白的冬季陽光中閃閃發亮。這是熱那亞。魯濱遜從事地下工作的海港熱那亞,仿佛帶著亞瑟的所有秘密,向著弗朗西斯展開了雙臂。


  一種類似於焦灼和感動相交織的奇怪感情,刹那間將他從裏到外燒了個透,給他疲倦不堪的雙腿注入了新的力量。當自行車駛入市區的時候,弗朗西斯終於能舉槍扣動扳機,密探的整個後腦勺都迸裂開來。


  這一聲清脆的槍響,以及市民們驚恐交集的喊叫,足夠把全城的士兵都招來。然而和弗朗西斯已經做完的事情相比,這已經不那麽重要了。


  自行車重重地摔倒在地上。當警笛聲在市集上空拉響的時候,弗朗西斯已經撥開驚慌失措的人群,拐進了一條小巷,看見一堵圍牆就翻了過去。他伏在牆內的一堆柴火旁,側耳聆聽牆外紛亂的腳步聲。


  他們很快就會找到他的。即使找不到,他們很快也會查明死者的身份,然後就要把熱那亞封起來,翻個底朝天……這是他自己惹出來的,怨不得誰。如果連這一點都想不通的話,他這三十歲算是白活了。


  “這是為了第一突擊旅全體死去和活著的人。”即使是在這樣的關口,他仍舊來得及按法蘭西人的習慣矯情一下,“也為了你,沒心肝的。”


  “……是你?”


  盡管這隻是女性壓低了的驚異的聲音,但他的神經仍舊繃上了,右手不自覺地握緊了槍柄。他轉過臉來,正看見一個纖秀的姑娘站在柴火邊的一扇門洞旁。


  “上帝果真眷顧我,小天使安傑麗卡!”他微微一笑,認出了傑出的地下工作者契亞拉·瓦爾加斯。在遊擊武裝剛剛建立的那些日子裏,他們曾在某個會議上有過一麵之交,“來的是你,而不是哪一個大兵。”


  姑娘抓住他的手腕,一直把他拽到門洞裏來,鎖上了門。


  “我的天哪,我的天哪……你怎麽一個人陷進熱那亞來了!”她一邊低聲埋怨著,一邊帶著他穿過走廊,“來,先到書房裏坐一坐,我給你倒一杯紅茶……”


  “這房子可真漂亮,不過還是把我藏進地下室裏吧,小天使!如果這房子還有什麽地下室的話。免得他們一會兒來敲門……”


  “他們不會來敲門的。”契亞拉把他按在書房的椅子上,輕盈地轉過身去,“誰敢來懷疑技術顧問施馬霍爾先生,還有可能的安傑麗卡·施馬霍爾太太啊!”


  弗朗西斯睜大了眼睛,他終於知道自己無意間闖進誰家的後院裏來了。


  “這就是說,你們住在一起了。這是個不錯的隱蔽辦法……”當熱氣騰騰的茶杯刺痛著他掌心的傷口時,弗朗西斯思忖了片刻,問道,“不過,為什麽是‘可能的’?”


  契亞拉漲紅了臉。


  “我一向聽聞副旅長波諾弗瓦擅長與女性打交道,可你卻問了個很傻也很不禮貌的問題。”姑娘落寞而不失自尊地輕笑一聲,“全熱那亞都知道,技術顧問在最高檔的餐廳裏找了個女招待當情婦。隻有他們倆自己明白:施馬霍爾先生堅持在書房裏打地鋪……就在這兒!”她仿佛剛剛結束了一曲獨舞似的,用高跟鞋的後跟輕輕地跺了跺華貴的地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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