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在歸途中,基爾伯特就已經想好:應該怎樣把這件事告訴人們。
“弟兄們,這是我的妻子!”他的右手和她的左手緊緊地攥在一起,伸到遊擊隊員們的麵前,“我的妻子!”
仿佛是淚水在刹那間哽在了喉嚨。這個詞不是戀人,不是未婚妻,而是妻子。在這遠離祖國、遠離父母兄弟的異鄉,他親手建立了一個新的家。將來,他也一定要這樣驕傲和坦率地把麗莎帶回慕尼黑故鄉,讓爸爸、媽媽和弟弟都看一看,他們的兒子和兄長究竟成長為了怎樣的人。
遊擊隊員們吵吵嚷嚷地湧上來,擁抱著他的肩膀。而他的妻子則像小姑娘般敏捷地擠過人群,一把摟住了女伴的脖子。
“娜塔莎!小白鶴!”麗莎不住地重複著,“娜塔莎!我們最聰明的女數學家!祝福我吧!你不知道,他是個多麽好、多麽好的人……”
娜塔莎伸出手來,像姐姐一樣摩挲著麗莎那華美的頭發,盡管她比麗莎還要年輕兩歲:
“我知道,麗莎。做一個幸福的人吧……”
“會幸福的,會幸福的!”麗莎興致勃勃地說,“每個人都會是這樣。等一會兒我要給你算個命,把人世間最大的那一份兒幸福劃給你……”
麗莎曾經說過,基爾就像開屏的孔雀那麽驕傲。如今她不再這麽嘲弄他了,遊擊隊裏卻從不缺少起綽號的大師。在年輕的小光棍們看來,基爾伯特結婚後變成了一隻蠢頭蠢腦的呆鵝;而年長者則懷著幸災樂禍的關切,不放過一切打趣他的機會。基爾伯特對此渾然不覺,他全身心地投入到婚姻的既成事實中去。
令他如醉如癡的並不僅是肉體的快樂,更是丈夫這一身份所帶來的權力和義務。婚姻為他的生活展開了一個全新的世界,而他自認為是世界賴以維係的秩序本身。
青春生命理應擁有的一切,曾經被外麵那個炮火轟鳴的廣漠世界剝奪幹淨。如今這個全新的小小世界,終於又把這一切歸還給他了。廣漠的世界仍在隆隆飛旋。六月初,羅馬向著盟軍放下了武器;兩天後,無線電波中又傳來了諾曼底登陸的消息。可這些似乎已經和他不相幹了,最多不過是他在未來撰寫《意大利北部遊擊戰爭紀事》時所使用的時間界標。基爾伯特變得神態超然、麵容紅潤,他這一輩子大概都沒這麽帥氣過。
“你完蛋了,基爾。”弗朗西斯幾乎是用悲天憫人的口吻宣稱,“單身漢的好日子到頭了。有了妻子,接下來還要養孩子的,玩兒完了。”
妻子。這些天來,這個詞早已變得前所未有地寶貴。可是直到弗朗西斯提到了“孩子”,基爾伯特才霍然想起,原來“妻子”還意味著母親,意味著未來的兒女們。
於是他不由得幻想起來了。他的妻子抱著一個嬰孩坐在桌邊。桌上鋪著過節用的亞麻桌布,在吊燈溫暖的金色光輝之下,白得仿佛麵包和牛奶一樣。圍著同一張桌子的,是那些睽違已久的親愛的人。在他的妻子身邊,媽媽把咖啡壺放在桌上,撩起圍裙的一角擦了擦手。爸爸坐在最舒服的那把椅子上抽雪茄。旁邊是他年少的弟弟路德維希,滿頭金發梳得一絲不苟,全神貫注地讀一本書。
可是麗莎從來不認識他的父母兄弟,而親人們也並不認識她。但戰爭結束後,他們總會彼此認識的。這將是一個以基爾伯特·貝什米特為紐帶的大家庭。家庭,這個詞就像吊燈、桌布、書本、安靜、枕頭、墨水等詞語,在遊擊歲月裏顯得那樣遙遠,因而那樣可親。
遊擊隊員們並不習慣溫情脈脈的話語,因此從來沒有人告訴基爾伯特:每當拿這個新成立的小小家庭尋開心的時候,他們總能回想起留在遠方的母親、妻子和兒女,想起栗子樹怎樣開花,小麥怎樣發芽。
在某一個夜鶯鳴唱的黃昏,娜塔莎·阿爾洛夫斯卡婭主動來找他說話了,這多少有些意外。他從一開始就決定了“不和小姑娘計較”,因此,當她啪地一聲合上手中的書,起身徑直向他走過來的時候,他不過是輕輕地打了個呼哨,毫不畏縮地迎上了她的目光。
可是預想中的譏諷和怨恨並沒有降臨。姑娘在他對麵的一塊大石頭上坐下,將裙子抻平整,然後將兩隻小手交握在一起,莊重地放在膝頭。
“從前戀愛過麽?基爾伯特?”她輕輕地問。
他愣住了,何曾料想會和娜塔莎有這樣一場談話。
“有過,可她不知道。”他深吸一口氣,接著長歎一聲,“也就是說,什麽都不算。”
“什麽都不算?”俄羅斯姑娘垂下了眼簾,忽然又抬起頭來,專注地凝視著他,“我也這麽想,那畢竟是年少時的事情了……”
基爾伯特真想告訴娜塔莎:即使是今天她也還很年輕,無論是對於宇宙、苦難還是幸福而言,十九歲——都太少太少了。他默默無言地望著她那與年齡不相稱的、隱沒在藍頭巾下的發髻,還有那蒼白而清瘦的麵龐,仿佛是用大理石刻就。肅穆的前額上一道深深的皺紋,真像是雕刻家無心的一刀留下的過失。在那雙亞麻花一樣的眼睛裏,已經泛著深沉而悠遠的幽藍。基爾伯特想起凱綏·珂勒惠支的版畫上那些疲憊的婦女,她們的眼睛仿佛蘊藏著人間一切苦痛和疑問。
可是刹那間,宛若漫漫長夜中掠過一道閃電似的,在她的眼睛中閃過一絲近乎淘氣和狡黠的光芒——原來她果真隻有十九歲:“那你怎麽看待年少時的愛情?”
“就像年少時第一個夢想,遠遠地留在本大爺身後了,卻決不會嘲笑它的幼稚。”他審慎地回答,“那麽幼稚,那麽美,不忍心把它帶到現在的生活中來。”
“現在的生活……”
“婚姻是奇妙的東西。它賦予你主宰生活的力量和決心。找到一個合適的人,並立誓與之長相廝守,沒結過婚的人多半覺得這非常浪漫。可是人世間再也沒有比結婚更嚴肅的事情了。”
“真好。”這是娜塔莎第一次對他露出笑容,“我們下一次可以討論別的問題……”
“比如說?”他故作高傲地抬了抬眉毛。
“比如說,數學和哲學,誰才是科學之王。”
娜塔麗婭·阿爾洛夫斯卡婭和基爾伯特·貝什米特,這兩人永遠忠實地捍衛各自學科的榮譽。聽完娜塔莎的一節課,彼得會發自內心地認為史上頭號偉人莫過於歐幾裏德;然而到基爾伯特那裏坐了片刻後,他又想把這桂冠轉贈給蘇格拉底。
長大成人的奧義之一,在於確立自己的生活態度和評價標準。彼得越是明白這一點,就越是為自己牆頭草似的心態惱火。所幸弗朗西斯·波諾弗瓦從不在天文課上吹噓哥白尼,否則彼得多半要精神分裂。男孩子感覺得到:天文老師寄予本職工作的摯愛,決不輸於哲學老師和數學老師。
“不出二十年,人類就會飛上太空。”說這句話時,弗朗西斯的語氣是毋庸置疑的,“天文和航天是親愛的的兄弟。你在聽嗎?小鬼?”
“我在研究粗眉毛的柯克蘭星座,瞧他快要沉到銀河裏去了。”彼得漫不經心地回答,“人類真可笑,連地上的紛爭都解決不了,卻還想著往天上闖。”
“人類到海裏去,已經有幾千年的曆史了,這幾乎和人類打仗的曆史一樣長。照你的邏輯,幾千年間的無數海員和探險家,他們的全部生命不都變得可笑而徒勞了嗎?你大概不願意這樣形容自己的祖先吧。”
還沒等彼得回答,副旅長就輕快地站起身來,順手往他的肩膀上一推:
“海員是具有堅強性格的人,曆史是用他們的名字串起來的,就像船帆是用粗礪的麻繩串起來的一樣。現在有任務要給你了,堅強的小鬼!到熱那亞找你哥哥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