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葬禮過後沒多久,他們三人就彼此告別了。隻有弗朗西斯一個人回到了第一突擊旅,契亞拉·瓦爾加斯和彼得·柯克蘭,是朝著各自的家鄉走的。


  弗朗西斯堅持要解除契亞拉的工作,姑娘最終沒有拗過他。抵抗組織裏將會有人把她好好地送到戰線另一邊,送回剛剛解放的佛羅倫薩,她父母的家裏去。從此以後,她不再是地下工作者,永遠不再是了。“回家去吧,小妹妹……”


  “為什麽是我?”


  “因為你是個姑娘,你還要再長一長的。”


  她笑了,像擁抱親兄長似的摟住了弗朗西斯的脖子。隨後,她轉向彼得,飛快地吻了吻小夥子的耳朵根。


  “……契亞拉!”彼得鼓足了勇氣,問道,“你覺得,我和亞瑟像麽?”


  “像,可也不像。”


  起初彼得堅持要留在遊擊隊裏——“柯克蘭家不當逃兵!”,可是,怎麽也得寫封信,把發生的事情告訴家裏。


  “親愛的爸爸媽媽!我懇求你們一定要堅強地承受這個噩耗:你們的長子、我的哥哥亞瑟,已經不在人世了……”


  不能這樣寫。


  “親愛的爸爸媽媽!我不得不告訴你們,現在我是你們唯一的兒子了……”


  也不能這樣寫。


  “親愛的爸爸媽媽……”


  不,不,無論怎樣寫,都不能夠啊。


  隻有一個辦法——現在就回利物浦去,親自把這一切告訴爸爸媽媽。在他們得知長子死訊的那一刻,幼子應該陪伴在他們身邊。


  彼得有點遺憾:回家之前竟不能到遊擊隊宿營地拐一趟。他想和娜塔莎告別,就說自己曾那樣無邪而傻氣地向往過她。他想和麗莎告別,就說她的小娃娃一定會長得非常漂亮。他還想特別叮囑基爾伯特,將來在撰寫《意大利北部遊擊戰爭紀事》的時候,哪怕隻字不提彼得,也一定要給亞瑟寫上許多篇章。


  亞瑟,亞瑟……亞瑟說過,利物浦會成為戰後英格蘭的第一個冠軍。這話在1947年春天應驗了。距離利物浦上一次奪冠,已經過去了整整二十四年。那一去不複返的1923年春天,柯克蘭家的一個男孩子還沒有出生,另一個男孩子隻有六歲,卻高舉著紅色的圍巾,久久地幻想著球隊下一次奪冠的時候。


  1947年春天,彼得·柯克蘭高舉著紅色的圍巾,久久地站在看台上。利物浦的紅衣似火,安菲爾德的晚霞如血。


  ……那已經是很久以後的事情了。1944年的夏秋之交顯得格外漫長,就好像遊擊隊裏的廚娘拖著一個水桶,緩慢而耐心地從營地上走過去。


  弗朗西斯看在眼裏。不要說那還沒有出生的一代人,就連加裏波第遊擊隊第一突擊旅的戰友們,都沒有為亞瑟的死受到太多震動。畢竟,亞瑟在遊擊隊組建之初就到熱那亞去了,對他們大多數人而言,犧牲的人不過是個代號:地下工作者魯濱遜……


  可是安東尼奧會談起他。“利物浦人,在雅拉瑪河穀打過仗,當時隸屬於第十五國際旅。”國際縱隊有這樣一個老戰士亞瑟·柯克蘭,曾在1939年3月29日深夜,守著瓦倫西亞岸邊的一艘小船,為的是送西班牙共和軍的弟兄們到遠方去。那一夜兒子不忍心和母親告別,那一夜西班牙流盡了血。


  基爾伯特也會談起他。在亞瑟頂著技術顧問的名號,前往熱那亞之前,正是基爾伯特連天加夜地給他講解德國的種種風俗民情。於是原本就精通德語的亞瑟,儼然變成了一個德國老鄉。親愛的德意誌風俗,親愛的德意誌語言啊。基爾伯特不禁要一遍遍思量,如果前往熱那亞的是他自己,後來發生的一切會怎樣。


  還有一個人會談起他,那是基爾伯特的妻子伊麗莎白。盡管她從來就不知道亞瑟的容顏和故事,她卻能在夢中比所有人都更早地感覺到他的死,並為他流淚。後來當弗朗西斯回到營地,證實了這樣一個死亡的消息時,她更是當即就掩麵痛哭了。她懷上基爾伯特的孩子才不過幾個月,其間流過的眼淚卻比過去二十一年的生活還要多。


  她的丈夫知道這是因為什麽。母親賦予生命,母親憎惡死亡。


  她的丈夫還知道,他是無論如何也要把他的妻子送到戰線的另一邊去了。如果不行,就把她留在哪一個可信任的村子裏。隻要不再讓她看到或聽到苦難的事情,不再讓她那顆母親的心再受到一點折磨。讓母親流淚,這是罪過啊。


  他自己的母親遠遠地留在阿爾卑斯山的另一側,和德意誌祖國在一起。他從小到大讀過那麽多課本,無一例外地都將德意誌祖國比作親愛的母親。如今他已經不能再為祖國母親的命運做些什麽——那命運是已經無可挽回地確定了的。可他兒女的母親就在他的身邊,他隻好把一切都獻給她了。


  麗莎不會同意的。她肯定要撲上來扇他的耳光,讓她扇吧。


  “別恨本大爺,麗莎!本來想給你個結婚戒指,卻隻能給你一朵鈴蘭花。我能做得到的事情,太少了啊。”


  然而他不可能親自去安排這些,她會察覺的,傻娘們兒有時候聰明著哪。應該提前和村子裏的某個老鄉說好,然後托人隨便用個什麽借口,送她過去安頓下來。等她明白被耍了,他已經跟著隊伍走遠啦。那時他要走在隊伍的最前麵,這樣她就找不到他了。


  唉,基爾伯特!你到底還來不及完全理解,“妻子”這個詞究竟意味著什麽!當然他無暇去想那些,他隻知道要把護送麗莎的事情,托付給一個忠實可靠的夥計。安東尼奧會幫這個忙的。他們倆曾一起被扔下火車,也曾一起從埋伏圈裏突圍出來,這是過命的交情。


  最好還要有一個姑娘陪在麗莎身邊,照顧她、撫慰她。然後基爾伯特就不能不想到娜塔莎·阿爾洛夫斯卡婭。到底是個姑娘,和麗莎一樣,將來要做母親的。就憑這一點,他都有理由將麗莎托付給她。


  別的事情,他都不願再想了。現在,他常常用眼角的餘光偷偷看麗莎,好像要把她的一顰一笑都銘記於心。他看她那光輝燦爛的頭發;他看她那沉鬱下來的眼睛;他看她那略微嫌大的嘴角邊兩道下垂的細紋。後來他甚至有些恍惚:這樣的模樣,這樣的神情,他是在很久以前就熟識了的。在什麽時候,什麽地方呢?


  他終於回想起來了。童年時,在外祖父送給他的第一本海涅詩集裏,有那麽一幅普普通通的民間版畫,畫上有那麽一個普普通通的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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