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骨瓷碟

  到現在,顧培風都記得那個包子的感覺,燙手!

  估計是剛出鍋,整個包子都冒著熱氣,真燙的他左手倒右手,都快眼淚流了。


  顧培風躲在牆角,都快被燙成千手觀音了,但他還是沒舍得鬆手,生怕包子砸地上,晚餐就落了空。


  直到頭頂又傳來了敲脆盤子的聲音,他當下僵在當場,一隻白骨瓷盤子遞了下來,像輪月亮似的,看得他有些發愣。


  這時候,左手的燙實在超過了極限,小城的夜,被嗷一聲慘叫劃破寧靜。


  身後傳來了極輕的笑,他接了盤子回頭,隻看到個幹淨的背影,左腰上還帶著他的泥手印。


  那之後,顧培風總是時不時來趴窗口。


  他的書包裏一直揣著那個白骨瓷碟子,每次他都義正言辭地告訴自己——這一次他真的是來還碟子的,然而每次趴完窗口,他又心虛地揣著碟子回去了。


  多數時候,蘇齊雲家裏隻有他一個人,他總是側對著窗戶坐著,用一種極其挺拔標準的姿勢或是看書、或是寫字。


  學到入迷的時候,他總會不自覺托著腮,用白皙的指節有一下沒一下地蹭著自己的側頰上的小痣。


  他家裏有架很古舊的木鋼琴,音色都有些啞了,作業不多的時候,蘇齊雲總會彈上一陣子。


  彈琴時,蘇齊雲很沉浸,有時候從半下午開始,一直彈到夜露都出了,他才會恍悟,他忘了吃飯。


  其實彈得好不好,顧培風聽不懂。


  他就覺得,那琴聲和流水一樣,每一下都過了自己的心。


  中午的時候,蘇齊雲總會蹬著單車回來,在小賣部阿姨那裏接回還在咿呀學語的妹妹,係著圍裙,認真地給牙齒不多的妹妹做些好嚼乎的吃的,吹涼了,再喂給她。


  每當這時候,總有個小毛腦袋趴著窗戶,眼巴巴地看著。


  快到傍晚的時候,他溫柔的媽媽才會到家。


  來了幾次,他從沒見過蘇齊雲的爸爸。


  這一點,讓他生出了些詭異的親近感。


  蘇齊雲應該是知道他的,有時候他看得久了,窗台上時不時會擺個雞蛋,或是丟個包子。


  唯一一次,五月底的時候,窗台上擺著一碗蔥油長壽麵。從晚上的情況來看,那天應該是他妹妹的生日。[3]

  看到蛋糕上的字,他才知道,他妹妹,叫孝慈。


  蘇孝慈。


  和自己帶著咒罵的“逝遠”不同,是個充滿期望和寄許的好名字。


  晚上,那個柔和的女人總是哼著小調,輕輕晃著搖籃,這時候,蘇齊雲寫字的沙沙聲透過窗戶,牆外的爬山虎都格外溫柔。


  有時候他媽媽回得晚一些,蘇齊雲就會負擔起哄妹妹入睡的任務。


  他給她讀詩。


  “含羞的玫瑰帶刺兒,最無情

  溫順的綿羊有角,嚇唬人


  隻有純潔的百合,閃耀著無盡的愛意

  沒有刺,沒有角,沒有任何東西能玷汙他光輝的美麗”[1]

  他給她講故事。


  《夜鶯與玫瑰》、《快樂王子》、《星孩》、《公主的生日》。


  顧培風很懷疑,哥哥都能喊成“嘎嘎”的蘇孝慈,能不能聽得懂這些故事。


  尤其是他哥完全無視兩歲小孩的智力水平,興致來了,還給念英文原文。


  最尷尬還是《快樂王子》,顧培風抱著膝蓋,聽到王子為了守護市民,失去了紅寶石,失去了美麗的眼睛,甚至失去了滿身的金子,然而所有的市民卻把他推進爐子裏融化的時候,顧培風一個繃不住,在窗外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他正哭得肝疼,就聽到頭頂傳來一陣輕笑,他帶著滿眼的淚回頭,卻看到講故事的壞哥哥撐著下巴低著頭,正笑著看他。


  “你哭什麽。”


  月光下,他的眸色特別清淺,看過來時活跟陣風刮進心裏似的,蠱人。


  顧培風皺著眉,急急反駁:“你笑什麽!”


  然後蘇齊雲低下頭,笑意更濃了。


  刺桐城裏,有座玉佛像,似笑非笑,悲憫眾生。所有來這裏的人,都會去拜拜這座憫世一笑的玉佛。


  顧培風從沒覺得那玉佛的笑有多動人,可蘇齊雲就這麽簡單一笑,竟隱約讓他想起了那尊玉佛的神色。


  他瞬間慌了神,感覺心魄,好像被人懾住了。


  “來,上來。”


  顧培風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提著領口,跟捉小貓咪似的,被拎上了窗台。


  蘇齊雲給他挪了凳子,他低頭看了看自己有些髒的衣服,還是決定蜷在窗台上。


  蘇齊雲清朗的音色響起,低低念著結尾:“上帝對天使說,把那城裏最寶貴的兩樣東西拿上來給我。天使給他拿來了死去的燕子,和王子……融化的鉛心。”[2]

  昏黃的燈下,蘇孝慈安詳地睡著,少年的手放在藤蘿搖籃上,悠悠地搖。


  這裏的夜,比他家的夜晚,要靜謐漫長些。


  緊接著,那恬靜在一刹那破碎了。


  砰砰!


  薄薄的木門上被砸得狂響,蘇孝慈瞬間驚醒,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蘇齊雲搖了搖她搖籃上的風鈴,緊趕慢趕地開了門,一個全身煙酒氣的人踩著大黑靴子走了進來,剛進門,就歪著身扶了扶門框:“這門咋歪的。”


  “爸。”


  蘇齊雲臉上有極淡的厭惡神情,他沉默著接過男人丟來的帽子和包,看著那人踉踉蹌蹌朝屋裏走,剛收拾完的地麵上留下一串泥腳印。


  蘇孝慈還嚎地傷心,活跟要把肺管子都哭出來似的,蘇齊雲開始搖撥浪鼓,他忽然想起了什麽,朝窗戶口一瞟。


  那小孩早都不在了。


  古怪小子顧培風抓著書包,跟丟了魂一樣往家裏走——他有爸爸。


  蘇齊雲有爸爸。


  他暴怒地把書包丟在地上,瞪著它,活跟書包是背叛統一戰線的叛徒似的。過了會兒,顧培風彎腰,鬆著肩膀默默又把書包撿起,那書包,忽然猛地往前衝了老遠。


  “真變態!趴人家窗戶!”


  萬萬那夥人朝他做著鬼臉:“江逝遠是大變態!”


  顧培風冷冷看了他們一眼,回頭走了幾步,撿起書包,緩緩拍了拍灰。


  那書包冷不防被人從背後抽走,其中一個皮孩子舉著書包,揮得跟錦旗一樣,打著圈跑。


  “還給我!”顧培風忽然急了眼,追著就拉住了那人的後領子。


  “誒,急了急了!我來看看,裝了什麽好東西——”


  “放開!”


  萬萬的臉先是一怔,接著有些得意,從裏麵拉出個塑料袋:“有吃的!”他仔細看了一眼,又皺著眉把那小半個包子丟在地上:“真惡心,啃過的嘴巴子。”


  顧培風幾乎是瞬間撲了過去,萬萬這下忽然樂了。


  他的手剛摸上還帶點餘溫的包子,萬萬時髦的白球鞋,連包子帶手,一腳踩了上去!

  “一個破包子,這麽稀罕。”


  萬萬樂嗬嗬地轉著腳尖,其餘幾個皮小孩也跟了上來,又開始唱那首“沒爹沒娘”的打油詩。


  “這包子,喂我家的狗,狗都不吃。”萬萬挪開腳,居高臨下地看著幾乎是趴在地上的顧培風,“要不,你學幾聲狗叫,我把我家狗吃的牛肉,賞你點?”


  顧培風像完全聽不見。


  他坐在地上,草地的露涼冰冰的,小半個包子就陷在草窩裏,成了一灘爛泥。他低著頭,默默收拾著這小半個包子。


  萬萬嫌棄地看了他一眼:“真窮酸。”他響亮地吹了聲口哨,遠遠地傳來了幾聲狗叫。


  顧培風低著頭,夜裏,他幾乎就剩了個暗影。他把包子裝回書包,就這麽單手提著,一晃一晃往家裏走。


  “喂!我說讓你走了麽?”


  顧培風回過頭,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極冷,恰巧有個烏鴉啊地叫了一聲,竟給萬萬嚇了個激靈。


  顧培風沒再搭理他,回頭就要走,他的肩膀卻被人按住:“我說了不許走!”


  他的手還沒使上勁兒,隻見顧培風迅速轉身,竟然一拳把萬萬打得翻了個個。


  “你!”萬萬趴在草叢裏,呸掉一嘴草,“‘死遠點’!你居然敢打我!威風!追風!給我咬他!”


  兩道黑影嗖地躥了出來,他的胳膊忽然被什麽東西扯住,顧培風魂飛魄散,幾乎是下意識拉回胳膊,抓起書包沒命地逃,完全不敢看後麵跟著的是什麽,隻聽到萬萬他們在身後放聲大笑。


  胳膊上的溫血開始往下淌,他的袖子被扯下來超大一塊,疼的活跟被人拿斧頭拉過一樣,可他一點也不敢看,更不敢停。


  直到他跑得兩眼都發虛,兩腿跟灌了鉛似的,這才看到院子裏的大榕樹,揪著氣根,滋溜一縮,整個人爬上了樹。


  兩隻快有他大半個高的狗幾乎是前後腳衝了過來,直衝著他叫。


  “有病啊,誰家瘋狗煩死人的啦!”


  顧培風沒敢出聲,更沒敢呼救,他緊緊扒著有點潮的樹幹,巴巴盼著兩位狗大爺對他失去興趣。


  一個洗衣棒槌直接砸了過來,哐一聲中了樹幹,又彈到其中一隻大狗身上,那狗給砸得得夾著尾巴躥出好遠,幾乎同時,一個半瘋的女人朝著擀麵杖就衝了出來:“我看誰想下火鍋!!”


  倆狗被嚇得飛出老遠,顧培風趁這時候溜下樹,躡手躡腳想往家裏走,還沒走出榕樹影,左耳朵立即被擰住:“‘死遠點’!又死哪兒去了!”


  那女人掃了一眼他空落落的書包,立即炸了:“書呢?書是不是又丟了?!你上一次學,到底要給你買多少書!”


  她瘋了一樣奪了書包,嘩啦把東西全倒了出來,骨瓷碟就那麽掉了下來,啪嚓碎了。


  顧培風立即衝了過去,根本顧不上紮手,撿碎片撿得滿手都是血,全留在白潔的瓷器上。


  “你!”那女人看了看地上的碟子,眼睛忽然睜得老大,“你!好啊你……居然學會偷東西了!”


  他幾乎是被連拽帶摔地拉回了家,門一關,擀麵杖就哐哐砸到他身上來。


  無論顧培風怎麽解釋,這個酗酒的女人一口認定他就是偷了東西還不承認,越解釋打得越凶,到後來,顧培風幹脆閉嘴,再也不說了。


  這一次,他被打得昏天黑地。


  最絕望的根本不是這頓打。


  幾天後,他終於從疼痛中活過來,能下床的時候,拖著半個沒力的手去了大佛寺邊上的那戶人家,一樓。


  剛搖搖晃晃登上窗戶,顧培風就覺得不對——


  那家裏所有家具,全部蓋著白布,甚至有了一層薄薄的灰。


  “伯伯,你知道那戶人家,是怎麽了麽?”


  單元門口的老伯原本扇著蒲扇曬著太陽,老廣播唱的哇哇響。


  聽著顧培風這麽問,他的臉色忽然變得無比嚇人,扒著凳子,一點都沒腿腳不便的樣子,麻溜閃走了。


  硿。


  沉重的佛寺鍾聲再度洗禮這座小城,夕陽斜斜落下,照在那麵遍是獎狀的牆上。


  隻是得獎的人,活跟蒸發了一樣。


  這之後,刺桐城,依舊殘酷地安寧著,好像大佛寺旁一層住著的這戶人家,從來沒有來過,更沒人關心去向。


  老師忘了曾經那個極其優秀的尖子生;家長忘了曾經羨慕嫉妒恨的別人家孩子;就連學校年級排行的最頂端,蘇齊雲那張微笑著的照片,也被撤了下來。


  顧培風背著一書包的骨瓷碟碎片,看著蘇齊雲的留下的痕跡,活跟沙灘上的腳印一樣,海浪一淹,無影無蹤。


  作者有話要說:[1]威廉·布萊克的詩《The Lily》,作者自己瞎翻的,不要太較真。原文如下:

  The modest Rose puts forth a thorn

  The humble Sheep,a threat’ning horn

  While the Lilly white,shall in Love delight

  Nor a thorn,nor a threat stain her beauty bright

  [2]出自王爾德《快樂王子》,翻譯可能有出入。


  【前文伏筆】


  9章,顧培風來的第一天,他給雲雲做的就是蔥油麵,孝慈生日時吃過的,自己加了槐花。


  槐花:純潔與愛情

  13章,顧顧留給他讓他快走的字條,全是王爾德的詩。來源是幼時發現,雲雲很喜歡王爾德。


  15章,會所裏,易燃介紹顧培風“小江”,是真的小江。


  18章,顧培風端來的青菜豆腐麵,是初遇那天,雲雲的媽媽做給雲雲吃的,對顧顧來說,記憶刻骨銘心。


  伏筆狂魔,雖遲但到。


  刺桐城到此為止,希望能打動你

  感謝 蘇齊雲人間天菜 的地雷和營養液~~

  感謝追更(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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