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怕
四處漆黑。
數條縹緲的白色綾緞,高高地,從看不見來向的地方垂落下來。
不知哪兒來的風,刮得白色寬綾四處飄搖。撫過他身體的時候,卻輕地像雲。
“雲雲啊。”
好久沒有人這樣叫他。
他順著聲音,朝著盡頭渺茫的一點走,雲霧一樣的白色綾緞莫名地穿行過他的身體。
那聲音開始唱一些溫甜的南音歌子,是她來這裏之後學的。
她還找蘇正則的媽媽學了傳統金蒼繡,孝慈的小虎頭帽,繡花小兜,全是她親手繡的。
“媽。”
他停下腳步,在空曠的黑暗裏喊了喊。
除了回音,沒有任何人回應他。
“雲雲好好學習,長大了要去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
“很遠是多遠。”回答的聲音,還有些奶奶的稚氣。
“像是——星雲那麽遠。所以媽媽才給你起名齊雲呀,不是白雲、不是雲朵,是天上的星雲。”
她輕緩地笑了。
“媽媽這輩子,再也回不到天文台,也看不到星星了。”
“為什麽呢?”
“因為,媽媽有了屬於自己的北極星。兩個。”
記憶裏,說完這句話,她點了點自己的鼻尖,又摸了摸孝慈的額頭。
可這裏什麽也沒有。
“媽。”
白色的綾緞飄著,飄著,忽然整齊地飄向了一個方向。
蘇齊雲幾乎是失神地朝著那個方向走。
他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麵容。
是連夢。
她不再是那天看到的一團模糊的東西。
連夢依舊端莊又秀麗,長長的黑發整齊地分成兩側,別在耳後,溫柔地笑著,隻是,她的笑容是黑白色的。
她被裝在一個狹小的相框裏,端端掛在靈堂中央,左右則布滿了花圈。
靈堂裏的白綾就那麽垂落下來,悠長悠長,像是把他的魂都帶走了。
孝慈坐在學步車裏,她已經會走路了,但是這種場合,實在沒人有精力照料她,她又被放回了那個已經有些不合適的學步車裏,自己和自己逗樂解悶。
不知何時,蘇齊雲斜斜背上了書包,深一腳淺一腳地橫穿過靈堂。
他記得,他要去上學。
也許再放學回來,接了妹妹,再等上一陣子,連夢就會打開房門,一邊笑著感歎“今天熱死了呀”,一邊溫柔地問“想吃些什麽”。
是,一定是這樣的。
他整了整自己的書包,穿過整間靈堂,還沒走到門口,聽到一句怒喝:“幹什麽?”
蘇齊雲整個人都是木然的,他可能在說話,他聽到自己的聲音,但整個人卻像是飄忽的,腦海中是一團不明的漿糊。
“……上學。”
“什麽?!”
那人聽起來很憤怒。
他被人扳過了肩膀,頂著兩層黑眼圈的男人正憤怒地瞪著他,他的眼白上布滿了血絲,連瞳孔都熬得有些散開了,可這完全不妨礙男人臉上騰騰的怒氣。
蘇正則的聲音像炸雷一樣響徹:“我再問你一遍,你要去幹什麽!”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低得像囁嚅:“上學。”
啪。
蘇齊雲被打得臉一偏。
“媽都沒了,還上學!”
這一次,他足足怔了十幾秒,終於繃不住,抬起胳膊遮住了臉。
他的肩膀顫抖著,蘇孝慈踩著小學步車吱呀吱呀地走了過來:“嘎嘎。”
她還以為蘇齊雲和他躲貓貓,歪著頭,死命想看清他哥埋在胳膊裏的臉,究竟是什麽表情。
這次蘇齊雲再也忍不住了。
他抱住了孝慈軟軟的小身子,可她根本理解不了這背後的意義,不理解她哥為什麽抱她、不理解她哥為什麽傷心、不理解大家為什麽聚集在一起,更不理解為什麽好幾天沒見到媽媽。
孝慈口齒含糊地笑著,拿胖乎乎的小手,揪著他哥偏長的頭發。
蘇正則一直沒走,他的皮鞋就停在一邊。
一股莫名的恨意升騰起來,如果不是他,如果他不做這份工作,如果那天蘇正則在家……
可這世上鬥轉星移,什麽都會有,卻永遠不會有如果。
直到蘇正則的皮鞋邊,出現了幾滴圓潤的水痕。
蘇齊雲偏過了臉。
看不到蘇正則的悔恨和歉意,他的恨會輕鬆單純很多。
而這時候,蘇正則自己把蘇齊雲的那點不忍,親手扼殺了。
“正則。”
一位穿著黑色洋裝的女人左手扶著大門,站在院子門口。
蘇齊雲注意到,她應當是塗了口紅。他媽媽從不塗。
等她踩著低低的高跟鞋走進來的時候,蘇齊雲注意到了第二個不同,她提著珍珠綴成的精致小包。
他媽媽隻會用著能裝下很多孝慈東西的大布包。
“節哀吧,正則。”
這個精致的女人走近了蘇正則,抬手撫住了他的肩。
靈堂中央,連夢還在純淨溫婉地笑著,一邊的孝慈,還不知道在呀呀咿咿說著些什麽。
蘇正則沒有掙開那隻手。
那一瞬間,蘇正則在他心裏,幾乎和凶手一樣可恨。
原本,蘇齊雲對著馮易之發來的邀請,還在猶豫。連夢下葬之後,他幾乎什麽都沒收拾,買了第二天最早的票,抱上孝慈就踏上了去京城的火車。
火車上臭烘烘的,還有人公放著廣播,一路上,蘇齊雲死死抱著孝慈,從清晨六點出發,曆經十幾個小時,晚上八點鍾,才來到完全陌生的大城市。
“是的馮老師,我就在西廣場前麵的電話亭裏。”
掛掉電話,蘇齊雲也不知道該高興還是不高興。
他單手抱上孝慈,推開電話亭的門,抬眼看到了另一個和他年紀差不多的人。
“你就是蘇齊雲吧。”
“馮老師讓我來接你的。”
那個人學著大人樣,朝他伸出手:“我姓齊,單名一個光。‘與日月兮齊光’的意思。”[1]
這個名字讓他猛然驚醒。
黑暗裏,有點潮潮的,耳邊是梭梭的細雨聲音。
他像是躺在什麽硬硬的地板上,室內隻有一點朦朧而晦暗的光亮。
隱隱約約,好像哪裏有誦經聲,低低地縈繞在他耳側。
蘇齊雲坐了起來。誦經聲,瞬間止了。
這間屋子除了張矮桌,幾乎沒有陳設。通透的唐式木格門貫穿了兩堵牆麵的位置。
他愣了愣神,接著就聽到身邊有細微的聲音:“哥。”
顧培風從地上爬起來,正關切地看著他:“你還好麽。”
其實隻需要看他慘白的臉色就明白,他不好。
一醒來,之前好不容易斷片的記憶瞬間如雪花般湧來。
蘇齊雲捂住眼睛,朝後靠了靠,那種身心俱疲的感覺卻像烏雲裹著他,怎麽甩都甩不掉。
他一句話也不想說,就安靜坐著。
顧培風陪他坐了會兒,沉重的鍾聲,忽然響起了。
“……黃詠他……”
“別想了。”顧培風靠到他身邊,“陶子安頓的很好,隻是他夫人一時還有些……接受不了。你別擔心了,這幾天先好好穩定情緒,等你好些了,我們一起去看他們。”
“這事怪我。”
“這事怪凶手。”
“是我讓他冒險了。”
“人都不在了,是非經過就揭過吧。苦厄難海,誰說他不是超脫呢。”
蘇齊雲沒說話。
他無可遏製地想起了在窺視窗上看到的那一幕。
心電監控扯著長長的警報音拉平,血氧含量的數字從87開始往下掉,87、86、85……
主刀醫生冷著臉,換了全新的手術刀,以手探了探黃詠的咽喉,下刀。
殷紅的血像泉眼一樣鼓動著流出來。
他越是想要忘記這一幕,手術刀的寒光,大片的血肉組織和湧動的血,影影幢幢地重疊著朝他砸。
還有她……
她的血牆上、地麵、到處都是。
她出門前,總是細心地拿棉布罩上電視,可那一天,她洗的幹幹淨淨的棉布罩上濺滿了噴湧的血。
她漂亮柔順的長發被血凝成了梗,淩亂地沾在臉上,身體全是淋漓的傷口,四肢被殘忍地反折過來,地麵四處都是人體碎屑。
他呆愣愣看了兩秒,趕緊把懷裏的孝慈送出門外,就這麽一瞬間,背上挨下了火辣辣一刀。
那一刀,即使過去了十幾年,每每想起來,他背上那道森白的疤痕還會幻痛。
難以遏製的阻塞感再度上湧起來,他扶著牆幹咳了好幾聲,胸口那股又悶又重的感覺卻怎麽也甩不掉。
他隻想瑟縮成很小一點。這樣,他終於可以不被任何人發現,隻一個人沉沒在無邊的暗海裏,無際沉淪。
然而有人發現了他。
暖和的手掌扶起了他的肩膀,蘇齊雲立即低下了頭,發絲垂落下來,遮過側頰,避開了對方的目光。
這幅狼狽樣子,他誰也不想看到,尤其是顧培風。
“我……我不看就是了。”顧培風小聲說,“你不用躲。”
蘇齊雲垂著眼簾,沒說話。
“你難過,想哭就哭吧。這裏沒人知道,也沒人會看到,我會給你保密的。”
培風溫和的嗓音在他頭頂傳來。
“哭完了……等明天,我帶你去山上抓魚,或者我們回家去,我給你做頓好吃的,想吃什麽都可以。你想吃火鍋麽?還是燒烤?”
一股酸意哽住了他的喉頭,蘇齊雲偏過了臉,努力克製著情緒。
他竭力穩住了聲音:“你不覺得,我不太正常麽。”
顧培風在他旁邊極輕地笑了一聲。
“什麽算正常?所有人,都得比著一個尺子長,才算正常麽?”
蘇齊雲依舊側著臉,情緒堆積在咽喉處,惹得喉結細細顫動。
顧培風挨著他坐下,嗓音溫和下來:“況且,我從沒覺得你哪裏不正常,你不過是太好了,太好太好了,就像北極星,把滿天空所有的星星,全都比下去了。”
“你就是這麽好,像引路的光一樣。”
蘇齊雲抬手,覆上了眼。
“你別不信啊,你看網上,網上都在誇你。這都還是不認識你的人呢,都在誇——”
顧培風著急地翻著手機,還沒點開微博,他的手指卻頓住了。
蘇齊雲的額頭抵上了他的左肩。
這算什麽,這又意味著什麽。
顧培風頓了頓,隻覺得自己的心像被人遏住了,連跳動都不敢太用力。
他更不敢動,生怕自己一動,提醒了蘇齊雲,瞬間從這場幻夢中驚醒。
蘇齊雲自己也被這個舉動嚇了一大跳,他慌忙離開了些,抽了抽鼻子,低著聲音說抱歉。
可他沒能退開。
顧培風輕輕摸上他的後腦,把他的側頰放回了溫厚的肩膀上。
其實蘇齊雲能感覺到,培風很緊張,隻是竭力裝作放鬆的樣子。
他肩上的肌肉都有力地收緊,靠著牆的坐姿也格外僵硬。
培風的手更是不知該往什麽地方放,怪異地維持在一個半接觸不接觸的姿勢。
沉重的情緒中,蘇齊雲被他的謹慎逗得有些想發笑。
“你怕我麽。”他問。
“想聽實話麽。”
蘇齊雲低低地嗯了一聲。
“怕。”
“我怕你疼,怕你苦,怕你受傷,怕你難過,怕你老是一個人悶著,還怕……你覺得我惡心。”
顧培風身上有點橘子香,混著室外夏雨和青草的氣息,讓人心裏安定極了。
蘇齊雲沒說話,最後一句又是斷在“覺得他惡心”,培風誤會了他的意思,身體更緊張了,急急地想解釋:“我——”
“噓。”
蘇齊雲低著頭,徹底放鬆下來,倚靠上他的肩膀。
顧培風的身體徹底僵硬了,他的肩頸肌肉有力地延伸著,胸口也在微微起伏,心跳的震動,順著血肉,一直傳遞到蘇齊雲側頰上。
夜雨下得細膩。
即使不開窗,他也能想象到,溫柔的雨絲落下來,葉片被撩撥得顫動的樣子。
不知道為什麽,貼上培風之後,蘇齊雲的心思安定了許多。
可培風似乎不這麽想。
蘇齊雲隻是枕了他很小一片肩角,都能感受到他胸腔的顫動。
培風的心髒跳得越來越用力,越來越快,那股鼓噪勁兒簡直要穿透胸膛。
如果換一天,蘇齊雲可能會仔細想一想,為什麽。
但今天,他什麽都不想思索,隻想安靜地坐在黑暗裏,放空。
“……我對你不會那麽凶。”
似乎意識到自己還沒和顧培風答話。良久,蘇齊雲才補了一句。
這句溫軟的話,雖然什麽實質性的表意都沒有,對培風來說是莫大的鼓舞。
他鼓起勇氣,像之前蘇齊雲哄孝慈那樣,輕輕歪頭,側臉蹭上了他柔軟的頭發,和他靠在一起。
他依舊沒敢貿然擁抱,但今天像是前進了一大步。
好像一塊冷堅的冰,稍稍有些融了,春天裏的落櫻,也柔柔地灑落下來。
他聽著蘇齊雲的呼吸聲,隻覺得自己的心也變得很寧很靜,在他幾乎要睡著的時候,蘇齊雲忽然開口了。
“對了,這裏是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