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月食

  他不能在這裏再待下去了。


  蘇齊雲感覺自己的心被扯得厲害,他輕輕掙開了對方的手:“你糊塗了。”


  他轉進了裏間,裏間裏沒有窗戶,比外麵暗上了許多。他也沒開燈,就在黑暗中摸索著清理自己的東西。


  沒想到顧培風居然跟了進來。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進一步脅迫,就在門口沉鬱地站著,留著一個高大的剪影。


  “哥……”


  蘇齊雲頭都沒回:“別喊我哥。”


  他的肩膀猛然被扳了過去,顧培風死死抓著他,作為施壓和強迫的一方,他的眼眸,居然是痛苦的。


  “你……你都說這幾乎不可能發生了……試一試,試一試不好麽。是我還有哪裏不好,我還有哪裏不讓你喜歡,我都可以改。”


  他的眼睛濕漉漉的,像樹林裏走失的小鹿。


  “……不是你的問題。”


  蘇齊雲轉開了目光:“你鬆開我。”


  顧培風和他僵持了一會兒。


  “你鬆開我,我好好說。”


  他這才鬆開。


  蘇齊雲後退了一步,靠在一扇薄薄的木牆上,背後的依靠,讓他多少找回了一些安全感:“……我沒辦法和別人進入依戀關係。”


  他看到顧培風的眼眸裏,有光在閃。


  “……我有很重的強迫症,包括整潔、數字、幹淨程度,還有很多你會覺得無足輕重的事情,在我看來就是難以忍受的;我沒辦法麵對正常的社交,正常的感情……家人也不行,連孝慈也不行;你可能會覺得我很冷漠,什麽事情都引起不了我的情緒波動,其實,恰巧相反。”


  蘇齊雲停了停,目光聚在黑暗中根本不存在的一點上。


  “其實我,無時無刻不在克製自己的情緒。”


  “哥……”


  “別打斷我。”


  蘇齊雲冷聲說:“我需要針劑和藥片才能維持情緒恒定,一點你們看來很小的刺激就會給我帶來相當大的影響,我沒辦法把自己從負麵環境中抽離,更沒辦法給身邊的人帶來好的情感反饋,你在醫院,不是問他們拿我當什麽麽。”


  顧培風有些愕然。


  原來,他清醒著,他知道。


  蘇齊雲靠在牆上,苦笑著搖了搖頭:“是怪物。我就是怪物。這怪物我做了十幾年了,無解……所以,我根本不配去禍害別人。你明白了吧。”


  說完,他別過了臉。


  顧培風感覺得到,他在努力壓抑自己的情緒。他剛抬手,想安撫地拍拍蘇齊雲的肩膀,沒想到對方卻猛地躲開,朝黑黑的角落裏退了一大步:“別碰我。”


  他又回到了顧培風才來的時候,那種敏感又緊張的模式。


  這麽長時間,他一點點用情書、用書信、用旁觀的方式參與他的生活,一直不敢說、不敢刺激更不敢強迫,就是怕走到這一步。


  可今天,他一時衝動,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你說我喜歡你,如果我說,我自己也不清楚呢。”


  蘇齊雲躲在牆角的黑暗裏,僅僅三步之遙,他卻完全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從生理上來說,我的多巴胺基線水平很不穩定,對很多事情都抱有階段性的、異乎尋常的熱情——跳傘、滑翔、攀岩,這不過是我用來安撫自己多巴胺水平的手段——即使從生理上,它刺激不了我的阿片係統。也就是說,我並不是心理意義上的喜歡這些東西,包括跳傘、滑翔、攀岩,得到它,不會給我帶來任何的滿足感和愉悅感。我隻是被自己不安定的多巴胺神經遞質欺騙、操縱的人偶,去追尋一些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喜歡的東西。”


  “如果隻是生理因素控製,而不是心理意義上的喜歡,即使本著對他人負責的態度,我也不該和他人進入依戀關係。”


  顧培風隱約猜到了他接下來想要說的話。


  “……從心理上來說,我的認知圖式是混亂的,我沒辦法分清楚這是正常的反饋還是被生理因素影響的,你說我喜歡你,列舉了那麽多的表現……如果我告訴你,這一切都不是發自心理的,可能隻是生理紊亂的假象,連我自己都分不清這是不是真的,你讓我怎麽樣回答你?”


  顧培風不自覺地朝他伸了伸手,卻被他避開了。


  一口氣坦白之後,蘇齊雲的身體徹底鬆懈下來:“如果你不逼問下去,我們也許還能相處下去。可現在……”


  他低下頭,自嘲地笑了笑。


  “你說的這些,我不在意,我都不在意。”


  顧培風小小前進了一步:“這些,根本嚇不到我。如果你分不清,那就分不清好了,我陪著你,讓你慢慢搞清楚是真的喜歡還是……哪怕是生理上的紊亂,過陣子,你看我煩了,討厭我了,把我一腳丟開都行。”


  其實顧培風心裏隱約有答案。


  蘇齊雲可能真的不太領悟愛或者喜歡的意義。如果他明白,根本不會說出上麵那麽一大串話。


  “……還有,你剛剛坦白的那些……隻會把我揪的更緊。”


  他想了想,還是說出了自己的心裏話。


  顧培風停在距離他一步之遙的地方,給他留了些空間。


  “培風。”


  蘇齊雲的聲音聽起來很疲憊。


  “人的一生,隻有三萬多天。每一天過去了,就不會再有了。不要浪費精力在不值得的人身上。有這個時間,去好好談一場戀愛,愛一些值得你愛的人,你還年輕,人生也剛剛開始——”


  他沒能說完,手腕就被猛地抓起,顧培風終於邁出了最後一步,把他逼進了幽暗的死角裏。


  蘇齊雲動了動唇,還想說些什麽,但他抬眼看到顧培風的眼神時,卻把話語收了進去。


  即使屋子裏很啞暗,即使他背著光站著,即使他劉海偏長總會遮擋一些眉眼,但此時此刻,這麽近的距離下,蘇齊雲依舊能夠看清,他紅了眼圈。


  “我說過了,誰都管不了我喜歡什麽人,不喜歡什麽人。即使這個人是你。”


  蘇齊雲愣愣看著他,沒說話。


  “如果,如果今晚能夠看到月食,如果世界上會發生不可能發生的奇跡,哪怕你不願意和我在一起,至少答應我,別抗拒我,也別逃走,好麽?”


  他的手腕被捏著晃了晃。


  蘇齊雲沒動。


  “好麽……”


  顧培風又問了一遍,這一次他的尾音都轉了調子,有些哀求。


  蘇齊雲轉開了目光。


  他沒再收拾東西,也沒再勸顧培風吃飯——他知道再怎麽勸,顧培風等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前,是不會動筷子的。


  他幹脆找人收了托盤。


  雨還沒停。


  顧培風明白蘇齊雲暫時不會離開之後,稍許放下了心,一個人坐在簷下,執拗地等著什麽。


  這時候,連禪院的晚課都結束了,隔壁禪房中隻剩下些徹夜誦經的僧人。


  “算了培風,睡吧。”


  已經不知道是淩晨幾點,蘇齊雲站在門口喊他。


  顧培風連頭也沒回。


  他現在才發現,顧培風這人根本不是不撞南牆不回頭,而是撞穿十萬堵南牆,隻要沒看到自己想要的,也不會回頭。


  他看著顧培風坐在夜雨裏的背影,忽然覺得有些眼熟。


  再倒回十幾年,當時心一橫,誰勸也不聽,抱上孝慈就去了京城的他,可能背影,也是這樣的。


  蘇齊雲喊他不動,走回天文望遠鏡旁,這才發現,裝備倒是不錯,隻是顧培風調了跟沒調一樣,他搖了搖頭,對著目鏡看了一眼:“你這個調的根本不對。”


  顧培風這才回頭過來。


  “這個地方。”他指著一個小窺視孔,“這是極軸鏡。”


  “這架望遠鏡,是用赤道儀的,不是用經緯儀的那種簡易天文望遠鏡。”


  顧培風一直盯著他看,看他修長的手指,喉結的震顫,冷靜的眉眼。


  他最喜歡蘇齊雲認真起來的樣子,冷淡克製,明明是拒人千裏的疏離感,卻有種說不出的魔力,一直吸引著他。


  “……說簡單點,它是有橫縱兩個方向,也就是赤緯軸和極軸需要調整,可以用來抵消地球自轉的影響,還有自動跟蹤馬達配合。我來幫你調吧。”


  蘇齊雲坐下來,左眼對準目鏡,在視野中找到最亮的基準星,開始幫他重新校準機器。


  他的身邊投下一小片陰影,應當是顧培風走過來了。


  他垂著眼簾,調整著最合適的視野範圍。


  蘇齊雲的主動和解,讓一直生悶氣的顧培風緩和了許多。


  但蘇齊雲明白,現在烏雲密布,根本不可能看到月食。顧培風渺茫的希望,還會麵臨一次致命打擊。


  他校準了兩道軸線,把天文望遠鏡轉了一周,忽然,目鏡視界裏出現了一片舒朗的星星。


  蘇齊雲抬起頭,這變化很顯著,甚至不需要望遠鏡來觀察,冷白的月光灑在簷下——烏雲被吹散了一小片。


  雨停了。


  他瞬間在天空中找到了月亮,大而湛白。


  月食,一般都是花好月圓的滿月。


  今天的月亮也是,哥白尼環形山的一切坑窪陰影,都顯得清清楚楚。


  忽然,月亮的左半邊開始變暗。他的手瞬間揪緊——這是月亮進入了半影區的征兆,是月全食的前奏。


  世上真的會有這種巧合麽。


  蘇齊雲平靜將望遠鏡挪開了,對準著另外一小片夜空:“看不到月食,看些別的吧。”


  屋子裏詭異地沉默了片刻。


  “……你在撒謊。”


  蘇齊雲的左手原本撐在地麵上,現在不自覺地縮緊起來。


  “你撒謊。”


  這一次顧培風的聲音離得很近,他抬眼就能對上他的目光。


  他的確在撒謊,這個謊言也虛假得像泡泡一樣。


  月亮進入半影區之後,亮度顯著下降,整片大地都像被蒙上了一層暗色,而房間裏,更是黯淡的可怕。


  根本不需要望遠鏡來觀察。


  隔壁隱約傳來些低低的誦經聲,既遠又近。


  他收回了自己的目光,稍稍朝後退了退:“剛剛我沒答應你。”


  “可你也沒否認,不是麽。”


  蘇齊雲沉默下來。


  一小片陰影忽然籠住了他,他抬眼,看到了寬而平直的肩膀,顧培風靠的很近,他的呼吸像和婉的夏風,熱乎乎地擦過臉頰。


  蘇齊雲依舊垂著眼簾,沒和他對視,他看到顧培風的右手就撐在離自己身側,手掌寬大,顯得很可靠。


  接著這隻手抬了起來,蘇齊雲下意識一避,側過臉,躲開了他想要觸碰的手。


  蘇齊雲被擠得後退了一些,後背撞上了低矮的木幾。


  屋子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暗了。


  蘇齊雲沒動,一方麵是因為,他後方是矮桌,如果亂動,會帶出響動,驚擾到隔壁誦經的僧人。另一方麵,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烏雲徹底被吹開了,一點些微的星光,斜斜地照亮了他的側頰。


  顧培風一直覺得,他左臉頰上那顆痣就是天上的星星,揉碎了,沾在他臉上,是指引他的光。


  最開始遇到他的時候,他隻覺得是重重磨礪上再加的一道背德枷鎖。日子久了,他越來越發現,遇到蘇齊雲,需要耗費他一生中所有的好運。


  但是,值得。


  也許有時候該保持理智,有時候,理智就該被拋開去。


  至少今晚,在難得一見的奇跡麵前,他想順從自己的心。


  顧培風單手撐著地麵,衝著那顆痣,小心翼翼地吻了上去。


  作者有話要說:親到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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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晚21點!不見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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