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夢寐思(二)
捧著手裏的帕子,上麵寥寥二句話已將事情交待得清清楚楚,今夜亥時月香樓見,夢兒所在,落款——陳霞兒。
這個月香樓一聽便知是個什麽地方,不是樂坊就是花樓。所以取名字也要有針對性,比如說一家花樓取個名字叫“大盤肉”,光聽這名字生意起碼下去一半,不知道的以為是個飯館,知道的一定把裏麵的姑娘與油膩膩的吃食聯想一番,本來蠢蠢欲動的小火苗估計一下子就滅了。
南宮鑰沒有想到,她所識所見會以這樣一種苗頭增長,老天爺大概也忘記了她其實是個女兒身,這花樓生辰裏去逛過一回,這龔長凡的魂識裏居然能再去逛上一次。
雖說南宮鑰如今見多識廣,逛個把窯子完全沒有心理負擔,但看著這落款處陳霞兒三個字,龔長凡心中一陣激動。
這陳霞兒莫不是什麽大人物?
所約之地,一幢紅樓依湖而建,門口與二樓露台上聚了好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正嬌聲吆客。
本就個子高挑的龔長凡一襲月白色男裝,青色腰帶上係著一枚碧綠的玉掛件,以白玉簪束起長發,看起來來分外俊俏,大概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頗有些不自在,不停地拍著衫子上並不存在的皺褶。
心裏有些害怕,麵上卻緊緊繃著,其實她並不曉得來了又能如何,見著了那夢兒又該做什麽,但仍一門心思抬腳走了過去,幾個姑娘圍上來引她進去,刹時間,脂粉香氣灌了一鼻子。
自跨入那門,仿若進入了另一個世界,亮堂堂的光將屋子與外麵的黑暗分割成兩個世界。
南宮鑰捏了捏手,外麵的世界很精彩,她依舊無法淡定,卻原來花樓的區別也如此之大。抬頭向上看去,吊頂上懸下了無數個枝形花燈,青銅燈柱立於樓側,九層燈托上麵十七個燈碗裏燭火灼灼。
高闊主堂之內落座之人正高聲喧嘩調笑,正中一個白石高台上,兩側有女子低頭彈琴吹笛,台中幾個舞姬身著清涼,露臍緊身紅色紗裙隨著身體的扭動搖曳得火辣誘人。
二樓欄杆之後分成數個小間,各間垂下簾子,依稀聽到上頭傳來一兩句說笑聲。
南宮鑰看得眼花繚亂,龔長凡大概也一樣震驚於此刻所見,總之她就那麽呆呆地站在一旁,微張著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四處觀望。
旁邊有人在扯她的衣袖,低頭看過去,見著名徐娘半老風姿尚好的婦人,見她回頭,嫣然一笑:“少年郎第一次來?先入坐吧。”一邊走一邊笑道:“看上哪個姑娘你跟我說,台子上這些都可以隨便選。”
輕聲細語,龔長凡卻無端的有些煩燥:“我要見夢兒。”
“夢兒?”老鴇鎖眉細想:“可是如夢?哎呀!可不巧,她此時已經有客了。要不我給你另介紹幾個好的,保管個塞個的貌美。”
龔長凡問:“如夢在哪裏?”
老鴇愣了愣,蘭花指捏著帕子捂嘴一笑:“小郎君定是沒見過我這裏其他的姑娘,先看一看再說滿不滿意。”
樓上擠下來一個身著灰色錦袍的男子,幾步過來拉住龔長凡的手臂:“我們訂了位置,姑娘待會再要。”說完遞了個金裸子過去。老鴇滿臉堆笑,千謝萬謝地退開了。
灰衣人刻意壓低的聲音引得南宮鑰將來人細細打量了一番,濃黑的細眉,一雙媚氣的大眼睛。南宮鑰撫額,這樣扮男人也太不合格了。好在龔長凡一身泛著冷意,倒還有那麽一點男兒樣。
龔長凡跟著來人走上樓去:“霞兒姐姐。”
“噓!”前頭那個回頭作了個禁聲的動作,又指了指其中一個被卷簾擋得嚴嚴實實的隔間:“宇兒就在裏麵,我陪你去將他抓出來。”
龔長凡臉色微暗:“我有什麽資格……”
二人已上了二樓,灰衣女子憤然拉著她走近幾步:“我小舅公同小舅姑既中意你這個未來兒媳,那就有你說的資格!”
她收回手,腳步停在那間被隔開的卷簾外,清清楚楚的聽到裏麵發出的聲音,眼睛突然睜得很大,轉瞬眼眶一紅臉色發白的後退幾步:“姐姐,若是我知道他也在這裏,我是絕計不會來的。”
說完轉身就跑,南宮鑰感到龔長凡雙手雙腳都在發抖,倉皇離開的樣子倒像是她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後頭灰衣女子不大不小的聲音傳來:“真是個沒本事的,連從娼妓手中搶個男人都做不到。”
龔長凡逃命似的跑出那喧嘩奢靡之處,整個人都是木然的,沿著冷風拂麵的湖堤慢慢走著,可這冷風卻吹不醒她的心。
人總是會變,但大概這位大眼哥哥的變化有些大,讓龔長凡特別地不能接受。這位大眼哥哥小時候應該也是立誌要做出這樣或是那樣的一番成就傲立於眾人之中,可是長大了卻同廣大的男性同胞一樣,擁有同樣的愛好與興趣,在同樣的地方,表現出了對共同目標的共同熱情。
後頭遠遠的傳來陳霞兒的呼喊聲,仿佛還有大眼哥的聲音。這倒是讓龔長凡清醒過來幾分,極目四望,前方停著一輛奢華馬車,她毫不猶豫地掀開簾子躲了進去。
待車外的呼喊聲近了再慢慢遠去,她才鬆下一口氣,卻又覺得無端沮喪。身後傳來清朗男聲:“姑娘跑到在下的車裏來是要做什麽?”
她猛然回頭,看到的是一張清俊的麵孔,墨黑長發以紫色寶石做成的發冠緊緊束在頭頂,眼眸含笑,絲毫沒有責怪的意思,看到她的時候眼中閃過一道光,轉瞬即失。
南宮鑰看得清清楚楚,那是猛獸看到獵物時的危險眼神,完全與眼前這人的形象不符,所謂人不可貌相說的就是這種人。龔長凡卻沒有感到這種異常,隻是驚訝於對方居然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偽裝,局促不安地道了歉,轉身想要跳下車去,馬車卻突然動了起來。
她身子一仰,向後倒去,被男子一把接住,輕笑聲從耳後傳來:“你是在躲靖宇嗎?”
“你認識他?”再打量了男子一番,龔長凡也不笨,問道:“你同他是同窗?”
男子笑著點了點頭:“正是。”又疑惑地看她:“靖宇那人一向待人和善,難道也會惹人不愉?”
她低下頭,悶聲道:“他沒有。”反應過來車還在一直走:“你叫車夫停車吧,我要下去。”
男子撐起手支著頭斜靠在車廂裏的軟墊上,看了她半晌,直看得龔長凡心裏頭開始發毛才轉過頭去,用手指輕輕叩了叩身後的一扇小門,外麵有人應聲。
他笑了笑,聲音帶了些慵懶:“去桃園龔家。”
龔長凡一雙眼略睜大,又有些氣惱:“你認得我?”
他倒也不打算隱瞞:“上一次在學院外見過你一次,一身紅衣,氣質卓然,當真引人注目。”
那一次有多丟臉龔長凡自然記得,雖然也許別人並不知道她去那裏是幹什麽的,但是她是一路哭著回去的,引人注目倒確實有可能。
尷尬了一會,她依舊堅持自己回去,男子微微傾身靠近她:“在下自上次見過姑娘後便有心結識,今日老天讓我再遇到姑娘,在下豈能浪費這次機會。”又傾近一些,彼此呼吸可聞,嘴角勾起淺淺的笑:“在下良愷軒,唯一所願不過是與姑娘更親近幾分。”
這話說得大膽又露骨,這番表白,龔長凡這種單純的女子自然是被砸了個措手不及,完全沒有應對之策。那良愷軒倒沒有再過分的動作話語,規規矩矩地將龔長凡送回了家,扶她下馬車之時,手指有意無意地滑過她的手背。龔長凡微微蹙眉,施禮後匆匆離開。
此後便是一陣窮追猛擊,就連龔長凡的母親都忍不住為此人說情。龔長凡卻已思慮良久,淡定拒絕。
日換星移,不知那靖宇是作何想法,居然願意同龔長凡走得更近一些,也再沒有見過那夢兒姑娘,估計是被家裏棒打鴛鴦了。
但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龔長凡以為心心念念之事就要成真,麵對他時她都小心翼翼,並不清楚他對她是個什麽意思,她將自己的心思藏得很好,隻是那雙飽含深情的眼睛泄露了她的心思。
這是出自女兒家的矜持,雖然常常並沒有什麽作用。償若他思慕你,你矜不矜持他都覺得你好,哪怕你甩他一臉子唾沫星子他也當珍珠玉露受用了,償若他對你無意,你所有的無私無償無畏付出都可以成功地讓他厭惡嫌惡心。所以感情這種事真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並沒有什麽邏輯性可言。
所以到最後,大眼哥還是堅持不下去了,龔長凡明白自己不過是被敷衍之後同意了良愷軒的邀約,哪知那日的湖上畫舫之中居然有靖宇,也不知這個巧合是何種天意,到最後,良愷軒與靖宇勾肩搭背至船尾說了半天話後,靖宇獨自乘了條小舟,撤了。
緊跟著,龔長凡也撤了。她心裏沉重,又覺得難過,今日這事並沒有什麽好解釋的,她確實是答應了良愷軒的邀約,隻是靖宇什麽都沒有說就那樣離開到底讓她忍受不了,他和她曾幾何時已變成了如今這樣比陌生人還要生分的情形。
因她獨自離開,似是觸痛了良愷軒的某條神精,竟在另一次單獨相見中借酒醉欲行不軌,被有功夫底子的龔長凡一記手刀劈暈。南宮鑰感歎自己果然沒有看走眼,龔長凡卻傷心於靖宇應該對此人頗有了解,卻從未出言規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