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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捧在手心裏

  年未已洗完澡,吹幹頭發,又補噴了一些香水。


  簡單收拾過後,他走出浴室,一邊整理襯衫領口,一邊望向桌子一角。骷髏安靜地坐在年未已對麵。年未已信步走向它,彎下腰,把無框眼鏡扶正。


  骷髏的眼中塞了兩個紙皮核桃,核桃縫隙橫向穿過眼眶,仿佛骷髏正閉眼休息。年未已打量著骷髏,清亮的眼睛裏映出森森白骨。


  “你是什麽人呢.……”


  年未已捏著下巴說道:“你是死在這裏的玩家嗎?那為什麽你不像其他玩家一樣被胡亂葬在建築裏?”


  “你的屍體保存完整,骨架做了防腐處理,甚至還穿著衣服戴了眼鏡,打扮得像個活人一樣。那個為你做了這些的人還活著嗎?他是你那場遊戲的幸存者,還是DEATH SHOW的內部人員?”


  年未已喃喃著說完這段話,才後知後覺地笑了:“哈,我問你幹什麽,你都死了多久了。”


  “不過啊……”年未已呼出一口氣,“你之所以在這裏,至少能說明,你死後依然有人記得你是誰。我從前不在意這個,可是在死亡遊戲裏見到一具被精心保存起來的屍體,竟有些觸動。”


  當死亡如影隨形,玩家們麵臨著巨大威脅,人不再被生活瑣事蒙蔽,直麵死亡的時候才開始理解活著的意義。那意義是一種永生的渴望。誠然,肉體會腐朽,精神會頹靡,但記憶卻可以被一代又一代延續下去。活在他人的記憶裏,是一個人最接近永生的形式。


  而一個並不出眾的普通人,能被記住的最便捷的方法就是繁殖。不管他此生是否幸福,當務之急是生產一大批後代,強迫後代記住這個實際上可有可無的人。


  年未已無意浪費時間去交配繁殖,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不感興趣的就先放一放。可是現在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活不久了,看著眼前的骷髏,突然覺得能被銘記是如此感人的一件事情。以前不屑男同事們急吼吼地傳播自己的DNA,現在也覺得有那麽幾分道理。


  年未已抿嘴笑起來,嘴角邊掛著兩個若隱若現的梨渦。


  “如果哪一天我死了,也會有人記得我嗎?”


  年未已到了廚房,沒見到一個人。他向前走經過二樓大廳,在一排蠟像的末尾看見了倪尚的蠟像。


  倪尚穿一身幹練的職場套裝,灰色鉛筆裙遮到膝蓋,露出她修長的小腿。她穿那雙被徐啟祥指責過不方便的裸粉色細高跟,臉上掛著自信的笑。倪尚向一側歪著身子,右胳膊呈拱形左胳膊伸直,擺出了半個心形圖案。


  蠟像身上擺的菜肴是肉醬、辣椒醬,鵝肝醬和魚子醬這些磨成碎末的食物。年未已端了一盤肉醬,想著可以炒一盤肉醬意麵墊肚子,就燃起爐灶開始準備。


  魏子虛隨後來到廚房,他聞到飯菜香味,看見年未已一個人在灶台前忙碌,很是驚奇地走過來。


  魏子虛:“你在做飯?我以為你不擅長做飯。”


  年未已盛出意麵,臉不紅心不跳地說:“沒有我不擅長的事。”


  “嘿。”魏子虛笑出聲,在餐桌邊坐下,吩咐道:“給我來一份一樣的。”


  年未已:“好嘞。”


  做好飯,年未已把桌布拉平,魏子虛燒開了水,倆人麵對麵吃飯。魏子虛嚐了一口,實誠地說:“差強人意,也就是能填肚子的程度。”年未已大度地回他:“沒事,我收到的誇獎多了,不差你這一句。”


  魏子虛邊吃邊問:“你今天有吃有喝地看劇,看出來什麽門道了?”


  年未已:“門道沒有看出來,感觸倒是挺深的。”


  “哦?什麽感觸?”


  年未已說:“我在想等我們老了會怎麽樣,會不會到那種無人問津的地步。”


  魏子虛低頭吃麵,隨口說道:“想那麽久遠的事幹什麽,沒有用。”


  “嗯,你說的對。”


  年未已用叉子轉麵條,一圈一圈,直到叉子成為一個大線團,年未已終於淡淡問了一句:“方允諾是誰?”


  沒有人回答。


  年未已抬起頭,才發現魏子虛正盯著某處發愣,然後板下臉,質問年未已:“你從哪兒知道這個名字的。”


  年未已盡量自然地回答:“在密室整理那些紙質檔案時,人名不都是英語嗎,正好我看到一個寫中文的,就多看了一眼。”


  “她叫方允諾,9歲那年被戀童癖殺人狂奸殺。我記得這個名字,因為那年的庭審輿論關注度很高。我認識這個名字,就會想你是不是也認識,隻可惜當時急著找線索,沒有詳細問。”


  “真的有檔案寫了這個名字?”魏子虛懷疑道:“我怎麽沒看見”


  “嗯,沒看見就沒看見吧,我純粹是好奇。”


  年未已吃完飯,用料理機打碎奇異果做了個果汁,跟魏子虛交代說:“我現在想去找徐啟祥,有點事情要見見他。要是順利的話,你就會知道我昨天丟的那一積分是有價值的。。”


  年未已走後,魏子虛繼續吃意麵。年未已走的匆忙,他的平板電腦遺落在桌上。魏子虛百無聊賴地打開,一個條目一個條目地瀏覽過去。


  年未已去一樓大廳找徐啟祥,哪裏都找不見。年未已坐電梯去三樓,遠遠的看見有一人倚著舞台呆坐。“終於找到了。”年未已心中一喜,趕去徐啟祥身邊。


  徐啟祥背靠舞台牆壁,兩條腿無力地伸直,臂彎裏懷揣著一個盒子。年未已向徐啟祥走過去,可是徐啟祥一點反應都沒給。他衣服背後結滿了鹽粒,因為剛才處刑時衣服浸透了汗。他的正麵全是血跡,滴滴答答地從胳膊流到褲腿。


  年未已走近了才看到,他懷抱的是一個禮品盒,鮮血正從禮品盒裏不斷滲出來。禮品盒十厘米見方,被用鮮豔的緞帶包裝起來,大小正好夠讓人捧在手心裏。盒子頂麵寫了一行字:“倪尚,2022年6月4日。”


  於是年未已知道那個盒子裏裝了倪尚的血肉。


  徐啟祥抱著盒子一動不動,像個活死人。年未已走到他身邊,蹲下來,輕聲安慰道:“那個.……環境太殘酷,你不要衝動,自己還是要活下去的。”


  徐啟祥胳膊抖了一下,抱著盒子蜷縮起來:“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跟尚尚……”


  “唉。”年未已歎了口氣,彎腰捋了一遍白大褂的衣擺,緊挨著徐啟祥坐下來:“跟我說吧,把情緒宣泄出來會好一點。”


  倪尚的屍體碎塊很新鮮,有源源不斷的血在徐啟祥衣襟蔓延開去。年未已聞著血腥氣直皺眉,而徐啟祥整個人沐浴在女朋友的鮮血中,不知是什麽滋味。


  “我和尚尚在一起三年.……”


  年未已聽見徐啟祥在喃喃低語,便伸過頭去仔細聽。


  “在一起三年.……原來在一起隻有三年,我竟覺得已經過了那麽久。她說她媽媽不喜歡我,所有人都覺得我配不上她……她為了我離開家,我一直覺得我們堅持不了幾天,膽戰心驚這麽久.……原來已經三年了.……”


  “奇怪,明明認識她之前我也是一個人生活,現在卻回憶不起來了……沒有她,到底應該怎麽生活……”


  徐啟祥說得斷斷續續,小聲喘息著,年未已隔了幾厘米都能感受到他周身熱度。徐啟祥高燒燒得已經嚴重脫水了,嘴唇起皮,看著瘮人,年未已覺得這和他剛剛被“戀人”牌牽連有關,讓他的身體狀況更加糟糕。


  鮮血和黑水混合在一起,麵色蒼白的工程師們被異形感染,一個一個突變成怪物。魏子虛抱著年未已的平板電腦瀏覽視頻,正好點開《異形》的拍攝花絮,便津津有味地看了起來。他把平板放在大腿上,用手掌心捧著邊緣。


  徐啟祥深深呼吸,把禮品盒放在腿上,用手掌心捧著邊緣。


  “她那麽獨立的一個人,又優秀又漂亮,她周圍的男人都比我適合她,我怎麽能不擔心她會突然離開我.……我曾經想,如果她是一隻小倉鼠,我就能把她捧在手心裏,永遠安下心來……”


  而他確實一語成讖,director把倪尚做成了送給徐啟祥的禮物,讓他可以輕輕地捧在手心裏。


  年未已聽著他話尾的顫音,臉上掛著若有若無的擔憂表情。徐啟祥蜷縮起身體來真的很像魏子虛,難怪第二天遊戲結束倪尚會認錯,而那又促成了這對情侶間矛盾的開始。年未已想到這裏,突然很想看看,魏子虛是不是也有如此脆弱的樣子。


  “你流汗太多,一定很渴了吧?來,喝點果汁,放鬆一下。”年未已拍著他的肩,遞上一杯果汁。徐啟祥沒有要接的意思,年未已便把杯子放到他唇邊,捏著他下巴開始灌。


  魏子虛看到黑水從工程師喉管灌進去,工程師痛苦萬分,手腳抽搐,黑水重組了工程師的基因,於是喪失人性的異形誕生。異形有類似人類的外表,卻冷血理智,隻根據本能行動,殘忍而單純。


  “咳咳!咳!”徐啟祥咳嗽起來,吐出幾塊玻璃碴。年未已捋著他的背順氣,幫忙讓更多混合了玻璃碴的果汁流進他的胃。


  “我本來隻是想試驗下效果,因為成功的概率其實很低,調劑下心情倒是不錯。”年未已盯著徐啟祥,眼底發光,興奮異常:“我在一樓的磚石路下發現了土壤,土壤裏有很多致病菌,其中比較好提取的是破傷風杆菌。致病條件至少要滿足接觸體液和無氧環境,我正好有碎玻璃,於是就研磨好浸上病菌。我跟你學了做蛋糕,然後把玻璃碎末當成糖粒拌進蛋糕裏。你拿到那1積分很開心吧,因為你吃的豪不猶豫。啊,還有那個火龍果千層蛋糕,把玻璃碎片磨到火龍果種子那麽小費了我不少時間呢。”


  “玻璃碴進入你的消化道,會割破你的腸子,病菌在無氧的腸道內長時間接觸,果然感染了啊。你今天早上發燒,不是得了流感,其實是細菌入侵的炎症反應。不過發病時間因人而異,我本意不是殺你,隻是想做個趣味實驗。”


  徐啟祥咳得厲害,恐怕是玻璃碴進入了支氣管。他手肘支地側倒下來。年未已站起身,衝著他胃袋的位置用力踢下去,讓果汁在他胃內晃蕩。空曠的劇院裏,男人的咳嗽聲和衣料摩擦聲聽來令人牙酸。年未已按照相同的頻率,一下一下地踢下去。


  “不過這樣也好,你不想活了,我送你去見你女朋友,也算是幫了你一個小忙。”


  魏子虛靜靜地看著異形屠殺人類。異形行動幹脆,因為隻是把對方當成食物,沒有絲毫憐憫。


  年未已毫不憐惜地踢打徐啟祥的身體,突然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趕緊道歉:“不不,這樣說太迷信。其實沒有天堂也沒有地域,人的腦電波一旦消失,就完全沒了。你見不到你女朋友,你女朋友也沒在等你。”


  拍攝花絮播放到結尾,旁白解說道這部電影裏有許多高等生命,智力超群的工程師和勇敢的人類先驅,但是隻有低等的異形最具備神性。


  “它們單純、純淨,從不為良知、悔意,和道德左右。”


  人總是帶著索取的目的奔向神,但真實的神明,從笑容冷漠到骨頭裏。


  年未已踢得差不多,蹲下,用徐啟祥的衣服擦幹淨玻璃杯,像來時一樣步伐輕快地走出了劇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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