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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反殺

  已經進了二伏,外頭隱隱熱浪翻滾, 車廂內更是燥熱。


  周帝手中捏著本奏折, 正在垂眸細看, 大太監薑堰侍奉於一側, 添上茶水。角落裏一盆冒著白氣的冰塊。


  蒙蒙細雨中,車隊緩緩向前行進著。


  “又是個災年。”周帝歎了口氣, “京城這邊的雨, 下了三四天了吧,南邊已經下了半個多月了。長江的水上漲, 已經衝垮了一塊薄弱的堤口,幾千人受災。左相董玉樹的兒子董天成請纓去治理,倒是好骨氣,朕以前當他就是個紈絝公子, 沒想到還有這樣憂國憂民的心。隻是他到底沒有治水的經驗, 若莽撞去了,水治不成, 反倒讓自己陷於危困之中。”


  薑堰知道周帝是在自說自話, 用不上他插嘴, 安靜地在一旁磨起墨。


  周帝道:“讓工部侍郎和他一同去吧,也好曆練一番。董玉樹擺明了要給兒子鋪前程, 朕不好寒了老臣的心, 也順便看看這個董天成到底才能如何。”他說完,朱筆批了幾句,放下這本折子, 拿起另一本。


  “哦,又是舉薦崇遠侯做右相的折子。”周帝搖頭笑笑,“這個賈道功,平時不聲不響的,沒想到人緣還很不錯。”


  這下到他說話的時候了。薑堰也笑道:“崇遠侯是聰明人,大家都想和聰明人交往,不損己害。說起來,賈家都是聰明人,都潔身自好,懂得自保。”


  周帝手點了點折子道:“那個賈齡,看著像個滑頭。”


  薑堰道:“賈齡公子確實是圓滑了些,喜歡流連煙花地,但交友方麵,還是很謹慎的。沒聽說和哪家公子走得太近,但也不與人為敵。”


  “哦?”周帝問,“沒緊著巴結太子?”


  薑堰搖頭道:“應是沒有,沒聽說過這二人有什麽密切的往來。”


  他說著,又笑:“說起來,賈家雖隻是個世襲侯爵,但樹蓋卻很大。賈家的兩個兒子,娶了榮國公家的兩個女兒。榮國公這個人懦弱懼內,女兒卻都嫁得很好。四姑娘是太子殿下的側妃,五姑娘是……”


  薑堰說到這裏,忽的住口,他意識到自己提了不能提的人,額上冒出冷汗來:“老奴失言。”


  周帝垂著眼睛,很久沒說話,才又動筆,隨意問:“他最近過得怎麽樣。”


  薑堰瞟一眼帝王麵色,他知道這個“他”是誰,斟酌道:“很好。”


  周帝又是半晌沒說話。批完一本折子放到一邊,才道:“好就好。”


  沒發怒。薑堰鬆了口氣。


  他知道,周帝對這個四子裴原,一直都是有著特殊的感情的。許是因為愧對四皇子的母妃,便把疼愛都彌補到他的身上,自小嬌慣,養成了他不羈隨性的性格。直到去年出了謀逆一事。


  薑堰猜測,事發的當時,聖上定是想要殺了四皇子的,但後來還是舍不得,隻放了狠話,說讓他自生自滅。但雖這樣說了,暗中還是留意著的,季家當初推辭說四姑娘病了,要五姑娘替嫁,也是打聽過說五姑娘心性純良,秉性端正,才同意。


  後來,也會時不時就問起,聽說四皇子與邱明山走得很近,皺了下眉頭,再多的也沒說。後來四皇子從邱明山的府邸搬離,聖上那晚上很高興,還喝了一些酒。


  薑堰想,周帝始終是放不下這個兒子的,但是四皇子到底是做了錯事,他覺得失望,無法寬恕。


  一是過不去自己那道坎兒,二是不能給群臣一個壞的警示。


  車廂內又安靜下來。


  周帝說:“太悶了。”


  薑堰聞言,輕輕將車簾掀開一角,透些新鮮的氣進來。


  周帝看了看,長歎道:“這天,也不知什麽時候才能晴。”


  ……


  陶茂兵身穿鎧甲,持刀騎馬,走在最前方。


  他掌管京畿兵力,統率十六衛拱衛京城,這次撥出一衛來隨行,足有兩千人,蜿蜒如銀色長龍,壯觀無比。山穀狹長,把隊伍拉得很長。他往後望,隻能看見皇帝車駕前的黃蓋隱約的影子。


  陶茂兵的目光在兩側樹叢中搜尋,握緊了刀柄,像在等待著什麽。


  皇帝出行,奢華無比,隊伍綿延幾裏長。最前方是護衛的兵士,中間是皇帝的副車,太子裴霄走在中間的前麵,負責警戒。


  周帝五個兒子,如今陪在他身邊的有三子。二皇子裴書是個傻的,還像是五歲小兒一樣,和他的母妃一同留在了京城的宮中。五皇子裴揚的母妃趙貴嬪體弱,近日又生病了,裴揚在其身側侍奉。這次出行,隻剩太子相伴。


  車隊的最後,是後妃,宮女和太監。


  隊伍不疾不徐地走著。雨天的空氣沉悶,讓人莫名心慌,蚊蠅太多,馬尾巴甩來甩去地驅趕。後方的宮妃許是受不了了,點了香驅蚊。雨水濕氣混雜著草木的味道,還有刺鼻的驅蚊香,混合在一起很奇異。


  路兩側的樹忽然猛地動了一下,發出撲秫秫的聲音。


  裴霄一直目視前方,聞聲,他頭急速偏轉過去,瞧見樹上黑影,瞳孔一縮,勒馬大聲道:“前方有異動,警備!”


  幾乎話落瞬間,大批穿著黑色緊身衣褲,手持刀斧的人跳出來,有幾十人。


  馬匹受到驚嚇,仰蹄嘶鳴,後方更是亂成一團。


  裴霄拔出銀劍,目光灼灼道:“此為天子車駕,何人如此膽大妄為,竟敢攔截聖駕!速速退去!”


  領頭的匪首呸了一口:“老子搶的就是皇帝!搶他一筆,夠我十輩子逍遙快活,死了不虧!”


  裴霄大喝:“狂言亂語,放肆!”


  匪首大手一揮:“別廢話,放箭!”


  轉瞬,樹旁的桂花樹上又鑽出許多手持長弓的人,騎跨在樹杈上,亂箭如雨下。


  裴霄邊揮劍抵擋,邊大喊:“快傳陶將軍來,保護聖駕!”


  那些匪賊的箭看似沒有章法,但有近一半都落在十三車上。裴霄騎馬上前殺敵,肩膀中了一支冷箭,他狂喝一聲,手握住箭柄拔出,麵露痛色,但眼中另有興奮鋒芒。一切都在按著他的計劃進行。


  陶茂兵帶了那樣多人手,將隊伍拉得長,也是有原因的,為了造成反應過慢,救駕不及的假象。


  他們都假意抵擋,在匪徒殺了周帝後,再將匪徒全殲。


  裴霄手掌鮮紅,手背上脈搏鼓動,大叫一聲,劈刀砍下一個匪徒的頭,大喊道:“保護聖上,衝啊!”


  匪徒有百十來個,但位於隊伍中段的都是些疲弱的內侍,根本抵擋不住。


  賊人直奔十三車而去。裴霄目光定定盯著他們身影,盼著好消息傳來。


  ……


  第三車內,周帝聽著外頭嘈雜,已經明了發生了什麽。


  他閉上眼,慢聲道:“如此周密的行程安排,如此大張旗鼓的出行,竟有山匪?雁蕩山離京師隻有幾個時辰的路程,嚴密監視下,有山匪,朕真是聞所未聞。”


  薑堰驚恐問:“陛下,您是說……”


  周帝問:“戰況如何?”


  薑堰掀簾子看了眼,道:“敵強我弱,不太好,隻能等陶將軍來了……誒,怎麽都奔著十三車而去了?”


  周帝擰了擰眉。


  那邊,陶茂兵已經收到傳令兵遞來的消息,大驚失色,立刻拔出長刀道:“弟兄們,聖上遇險,往回衝啊!”


  ……


  裴霄震驚地看著匪徒劈開十三車的車門,但裏頭竟是個黃袍打扮的小太監,已經嚇得尿流褲子,縮在一角嗚哎地哭泣。


  匪徒也懵了,互相看一眼,連忙挨個車駕找。


  裴霄心頭亂跳,有不好的預感。他思緒紛亂,回想著到底是哪裏出了錯處,是賈齡給了他假的密報?為什麽?現在該怎麽辦?事已至此,隻能硬著頭皮,就算把副車都翻得底朝天,也得把皇帝找出來!要不然,死的就是他了!

  陶茂兵算計好時間,鳴金反殺回來。


  在他籌算之中,現在那些匪徒應該已經斬下了周帝的頭。


  但等雙方匯合,都傻了眼。


  正此時,忽的又聽見擊鼓之聲,而後殺聲傳來,裴霄與陶茂兵齊齊轉頭,見側方山坡上不知怎麽也衝下了一小隊人馬,隻有十個人左右。打扮幹練,均是魁壯武士,不是他們的人!裴霄攥著刀柄的手心已經滿是汗水。


  那些武士一手持劍,另一手拿著奇怪武器,輕功均十分了得,那武器更是驚人,在奔跑中,箭竟然已經射出,威力凶猛。不過片刻,那些人剛到近前,那些匪徒已經倒下一片。隨後直奔三車而去。


  陶茂兵驚聲問:“殿下,這些也是你安排的人嗎?”


  裴霄目眥欲裂。


  他認出裴原身影,恨得咬牙切齒,他知道事情已經敗露,再想要弑君已經不可能,目前為止,最好的結果是他能洗脫嫌疑,全身而退。


  陶茂兵坐於馬上,看著己方士兵已經和匪徒纏鬥在一起。匪徒隻是百十來人,原先占上風,但現在一退再退。


  陶茂兵忽的瞪眼道:“殿下,他們找到聖上,將聖上救出來了!”


  裴霄回頭,眼看著聖上的車門被打開,一人將他扶出來,背上馬。細一看,那人就是裴原!


  裴霄急喘幾口氣,他想不通到底是怎麽造成現在局麵的,他猛然回頭看向陶茂兵,逼問道:“是你與他相通了,將我們的計劃泄露出去了?”


  陶茂兵不可置信問:“殿下懷疑我?”


  他慌亂的樣子更加重了裴霄的疑心。裴霄知道,不管是不是陶茂兵與裴原聯合,這個人都已經不能留。他知道的太多,又已經動搖,萬一守不住嘴……裴霄道:“沒有,是我亂了心,不該錯怪你。”


  陶茂兵暫時鬆了口氣。他緊張問:“現在該怎麽辦?”


  裴霄兩腮繃緊:“隻能將計就計,盡殺賊人,不留活口!”


  陶茂兵領命道:“是!”說著,他策馬而去,剩下的賊人自知不敵,已經奪馬奔逃了,陶茂兵去追趕。


  在他身後,裴霄撿起一張長弓,拉弓射箭,從背後,一箭穿透了陶茂兵的後心!


  陶茂兵瞪圓雙眼,口中溢血,吃力地回頭。


  裴霄又轉向一個落單的賊人,盯著那人驚恐眼睛,忽的朝著他手上長刀撞去,一把刺穿了自己的肚子。


  他嘔出一口血,趴在地上,手抓著地上的濕土,啞聲喊:“救駕,快救駕啊!”


  ……


  周帝不敢相信地看著裴原,他本以為情勢危急,甚至準備下車一搏了,卻在提起刀的一瞬,瞧見馬車門被破開,裴原出現在他麵前。


  “你……”


  “聖上,來不及多說了。”裴原麵色不慌不懼,拱手行一禮,轉身將背留給他,“請上我的背,待脫險後,自有時間慢敘。”


  周帝咬牙,伏在裴原背上。他驚覺,他的兒子已經長得這麽大了,而他已經很久都沒有抱過他。


  在那事之後,他甚至連看他一眼都沒有。


  周帝說不清現在心中的滋味,有驚疑,後悔,淡淡的感動。


  裴原忽然出現在這裏,他不懷疑是不可能的,在短暫的感動過後,他甚至猜想,這一切是不是都是裴原的主使?

  裴原將周帝放在馬背上,其餘人也都上馬,擺成陣型。長兵器在外側,手在內側,策馬飛馳,一路勢不可擋!

  身後,裴霄吃力站起來,撐劍跪在地上,一雙眼血紅地盯著他背影。


  ……


  半個時辰後,終於到了莊子。


  寶寧一直等在門口,遠遠看見他們過來,更加焦急地盼望,很快,一行人出現在她的眼前。


  最前方的馬上,裴原身後是一個穿著明黃色衣裳,麵容不怒自威的中年男人。後麵不知道誰的馬上,還坐著一個太監模樣的人,因為長途顛簸,一副要吐不吐的樣子。


  寶寧知道,這就是周帝和他的近侍太監薑堰。


  她領著身後的仆從跪拜相迎,口中道:“請陛下聖安。”


  裴原翻身下馬,他一路未言,現在也是沉默著,伸出手想扶周帝下來。


  周帝冷眼看向他,心中猜忌濃重,剛想出言試探,便看見裴原忽的彎下腰,哇的一聲吐出一大口血。


  寶寧心驚肉跳,踉蹌著站起身去扶他:“是吃了那藥的緣故嗎?很不舒服?”


  周帝一驚,趕緊也下馬,焦急地喚道:“原兒,原兒?”


  寶寧道:“先進屋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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