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可惜身為宮女, 連置疑的權利都是沒有的。李夕月隻能捧著紅漆食盒,跟著賜膳給禮親王的其他幾個太監,一道跟在李貴的身後, 前往外城而去。
旗下姑娘不像漢人姑娘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李夕月在家的時候, 出門買個東西, 進個香什麽都是常事。不過這會兒在行營裏, 四周全是男人,雖然她被圍在一群太監的中間,還是能感覺到好多目光向她投過來。
在皇帝禦用的網城裏還好, 李貴的眼睛朝那些侍衛瞪過去, 大家都曉得這是皇帝身邊的人,都是垂下腦袋;到了網城之外,那些打量的目光就肆無忌憚了, 還有“吃吃”偷笑的。李夕月隻能拚命垂下腦袋。
李貴在前麵像後腦勺長眼睛似的,說:“怕啥,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何況咱們是代皇上來恩賞的。”
果然,到了禮親王帳營外, 他帳下的各位戈什哈已經恭候在外頭了,傳話進去, 禮親王少不得也出來謝恩。當然,按皇帝的諭旨是詔免, 禮親王客氣, 命人拿大串的銅錢分賞傳旨送賜菜的宮女太監,李貴那裏則是格外悄然地塞了一張銀票。
李夕月想:禮親王太不劃算。這幾道菜放到市麵上賣能值幾個錢?賞賜倒遠不止這個價。
不過有銅錢拿,為啥不要?荷包裏根本裝不下, 隻好先塞在袖籠裏,沉甸甸的還帶響兒,頗為不方便。
李夕月奉著皇帝的旨意,要把菜肴賞賜後帳中禮親王帶來的諸位姬妾——身份上也略對等,所以進門諸人叩謝了皇恩之後,對李夕月都是拉手行禮,然後一個個讚揚:
“哦喲,這位妹妹真是長得俊!”
“可不是,萬歲爺身邊的,這行事的規矩,嘖嘖!”
“妹妹有沒有十五歲?”
……
李夕月受寵若驚,當然知道其實是狐假虎威——看著皇帝的麵子呢。
她抬抬下巴說:“諸位夫人,萬歲爺賜下的都是熱菜,若涼了些,略蒸一蒸就行。”
打開一看:三道菜。
李夕月有些尷尬地看看這裏的四位姬妾。
“可以一道吃啊。”
四個人比她還尷尬,這個“一道吃”對她們大概是很為難的事,所以隻敷衍著李夕月:“多謝這位妹妹了,我們一會兒等飯蒸上來再吃。”
跟著巴結李夕月:“妹妹腕子上用銀鐲也太素了,姐姐這裏有個蝦須金的。”
“新做的荷包,妹妹看看喜歡不喜歡?”
……
李夕月被捧得覺得有些恍惚,她不是沒肯侍寢得罪了皇帝嗎?他為什麽給她派這樣的肥缺?是不是另有用意啊?
她敷衍完禮親王的各位小妾,心道,個個都挺美啊,不差於宮裏的妃子,怪不得皇帝擔心禮親王的老腰。想著和他談起“老腰”時的“典故”,不由有些想笑。
收拾好東西打算回去,李貴還在帳篷裏和禮親王聊天呢,幾個小太監也是提著食盒在外麵百無聊賴地等。
李夕月突然聽見有熟悉的口哨響,左右一望,恰見亦武站在一棵樹後麵,穿著王府護衛的青色缺襟袍子,腰上挎著箭壺,笑得依舊憨憨的。
李夕月不由也給故人投去一笑,這是意外之喜,但是規矩擺著,她不能跟他哪怕打個招呼,隻能暗暗歡喜,也暗暗生了些心酸。
一會兒,李貴出來了,袖籠倒不見重,隻是鼓鼓囊囊的。
“走。”他一聲指揮,浩浩蕩蕩的人群又從外城一路迤邐到網城之內了。
李貴在皇帝禦幄外回首看了一遭,輕聲吩咐道:“回來,還得繳旨呢。繳旨無事,再各自回去。”
他在門口報了名字和事宜,皇帝喊了一聲“進來”,過了一會兒,李貴出門,在幾個人臉上看了一圈,指了指李夕月:“李夕月,你進去一下,萬歲爺有話問你。”
李夕月驚弓之鳥一樣,頓時心髒和步伐一樣沉重,不知道他會不會如他所說,要“打她一頓狠的”,再把她攆出去嫁個不般配的男人。他小氣記仇,還真可能做得出來。
說不怕也是假的,到了禦幄裏,她按著規製蹲安,卻隻聽見心髒“怦怦”的聲音高得震耳,連袖籠裏那一串銅錢的碰撞聲都被忽視了。
昝寧麵無表情,上下打量了她一會兒,說:“近前來。”
李夕月覺得連站起身走過去都是犯錯,看看地上是氈毯,就膝行了幾步到他身前。
皇帝看她那圓圓的臉蛋就忍不住想捏,擰了一把問:“知道為什麽叫你進來嗎?”
李夕月哆嗦著:“奴才怎敢揣測天心?”
皇帝輕輕“哼”了一聲。
李夕月更哆嗦了:“求萬歲爺指點。”
昝寧側身換她另半邊臉擰了一下,湊近說:“想想今日在禮親王後眷的帳篷裏……”
他算是提示?李夕月覺得這種說話曲裏拐彎、就是不明白著說的人真可惡!
突然,她明白過來:啊!他不就想找茬整治她的不順從嗎?
現在還來得及扭轉一下。
李夕月趕緊把袖籠裏的一串錢掏出來放在皇帝的案桌上,苦著臉賠笑:“萬歲爺,奴才先就想把它上交了,不是奴才的東西奴才可不能要,您收著吧。”
昝寧愣了一下。
他在宮廷裏,除了鑄造新錢的時候近距離看過錢的模樣,平時即便是賞賜戲子,那錢也不經他的手,這會子明晃晃一大串盤在他的桌上,也不知道有多少,更不知李夕月突然把這拿出來幹嘛。
“什麽意思?”他偏著頭,奇怪地問。
李夕月隻想交代保命:“萬歲爺,奴才今兒不是去禮親王那兒賜膳嘛,禮親王命賞的。奴才家又不缺這點錢,犯不著為了這點錢犯錯誤,所以上交萬歲爺,萬歲爺想怎麽處置就怎麽處置。”很大氣地把錢又往昝寧麵前推了推。
昝寧哭笑不得,把錢一推,把桌子一拍:“不是這!”
李夕月咬咬牙,把腕子上的蝦須金鐲子褪了下來,又解開裏衣上的荷包:“這些,是禮親王的側室們賞的。奴才都交了。”
她想,我這是主動交的啊!人家賞賜我不能不收,不收是不給麵子。現在你看我一件都沒貪,都上交了,你要再為這懲處我,你就是臉上寫著“小氣鬼”!
皇帝拿起那隻蝦須鐲子,上麵還掛著兩顆小小的岫玉鈴鐺,搖一搖還琅琅的響。
昝寧說:“禮親王家裏的也太小氣了。這鐲子能有多重?還配最不值錢的岫玉!也好意思拿出來賞人?”
李夕月眨巴著眼睛看他,不知道還會出什麽幺蛾子。
皇帝再次湊近了她,一邊呼吸著她鬢邊的香氣,一邊問:“今兒在禮親王後帳篷裏,看到了什麽?”
李夕月覺得這人太難捉摸了,他說話不能好好說麽?看見了什麽?她看見得太多了!
她期期艾艾說:“奴才看見……奴才看見禮親王的幾位側夫人都很漂亮。”
皇帝好像是要歎氣,但還是鼓勵她繼續說。
李夕月繼續說:“還有,她們用的衣料是緙絲和織錦的,還有一個用的是滿繡;圖案一個是百子送福,一個是牡丹蝴蝶,一個是五福捧壽,一個是萬壽無疆;顏色一個是水紅的,一個是月白的,一個是三藍的,一個是雪青的。她們身上的熏香蘇合香和茉莉香。她們屋子裏擺的花瓶是釉裏紅的,裏麵沒有插花兒,屋角還有個金自鳴鍾,屏風是繡的,上麵有畫兒,畫的是提婆達多和九色鹿的故事。被子是……”
她拉拉雜雜不停地說著,把她那雙眼睛關注到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說出來。
當然,沒有合皇帝心意的。
“你看了那麽久,隻看到她們穿什麽衣服、後寢裏擺什麽瓶子、屏風上刺什麽繡?”昝寧問她。
李夕月兩隻手攥著衣襟,衣襟都快給揉成鹹菜了:“奴才真的隻看到這些。”
“廢物。”
李夕月不做聲了,罵就罵吧,在他心裏,她百無一用,就是個伺候人的,而且連他床上都不肯伺候,果然是廢物。
皇帝把那蝦須鐲子、荷包和一大串錢往前頭一推:“拿走拿走。朕還不至於覬覦你這點子東西。記住,上頭賞你的就是你的,不用上交。”
“哦。”李夕月這才略略開顏,往袖子裏塞東西,一高興嘴也閑不住,“那他們都那麽客氣地發賞,奴才們去頒賞賜不是賺了麽?”
皇帝若有所思地聽著,在她塞銅錢的串繩時攥著她的手腕問:“你們不過是小蝦米,朕倒問你,為首的,禮親王賞了多少?”
李夕月錢串兒也忘記塞了,張著嘴望著皇帝。
臉上呆傻,心裏飛快地在轉:是了,他一定推測出李貴收了不少賞賜,他肯定還擔心李貴收了別人的賞會出賣他,畢竟李貴離他多近啊,他有什麽想法李貴說不定都知道;但是,我又不知道李貴拿了多少,而且李大叔對我這麽好,我能出賣他麽?
於是磕磕巴巴說:“奴才怎麽知道?”
皇帝冷冷一笑,附在她耳朵邊說:“你怎麽知道?傳杖過來賞你一頓,你可就知道了?”
他果然沒安好心!果然就是想找茬兒揍她、報複她!
李夕月氣怒之下,竟然也不哆嗦了,昂起頭說:“那奴才也不知道啊。”
皇帝“忽”地起身,揭開門簾對外麵大聲道:“來人!”
李夕月爆竹似的蹦躂了一下,頓時慫了,帶著哭腔說:“你就是想報複、想打我……”
皇帝回頭看她一眼,果然她背對著他肩膀一聳一聳的,慫得哭了。
他無奈又好笑,俟見李貴小跑著進來,他放下簾子,指著李夕月笑著說:“這個廢物,就有膽子頂嘴,還沒打呢,都嚇哭了。不過——”
頓了頓:“倒是個嘴巴緊、講義氣的。”
李貴不知道怎麽回事,訕訕地看著這兩個——這是鬧脾氣呢還是鬧脾氣呢?
昝寧重新到李夕月麵前坐著,說:“李貴得了多少賞,都匯報給朕了,不用你替他瞞著。他從小兒看朕長大的,更無須叛朕,朕要連他都不信,就沒可信的人了。你呀,真是傻!”
李夕月抽搭了兩下,感覺自己被他耍了,也抽搭不出來了,就是想咬他一塊肉。
昝寧說:“當差當得不好,朕自然慢慢教你。至於腦子笨嘛……”
他抬頭對李貴說:“賞她三斤核桃補補腦子。”
作者有話要說:作者這幾天在醫院陪護,好在暫時還有幾章存稿,可以手機發文,就是不大方便和大家交流了。還是求大家多多留言,我都會認真地看的。
多難興邦,多些坎坷也是對我的磨練,願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