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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陳如惠的兩個長隨在被帶來的時候, 大概已經得知了堂上是誰。兩個人進了二堂的門檻,就雙雙絆倒,摔得嘴唇都腫了, 昏天黑地爬起身,又被差役一腳跟踹倒在地跪著:“上頭是皇上, 你們也敢直了膝蓋?”


  對於昝寧而言, 親鞫也是開天辟地頭一回。


  他看了看一旁的大理寺卿, 這位是他的私人,對他的意思完全了然,點點頭道聲“臣冒昧”, 踏一步上前, 替皇帝開口問話:

  “來人先報名、報履曆。”


  兩個長隨一個姓張,一個姓閔,都是嫻於這一行的老積年——絕大多數新科的進士或舉人外放到州縣的, 開始都是“候補”,要等上幾年才有實差, 在地方上總會用微薄的候補俸祿養幾個“家人”, 跟他們學著官場的規矩、應酬,也用他們幫自己跑些外場的事務。這些長隨不是家生奴, 也不是買的奴兒,與主人之間更類於雇傭。


  張長隨和閔長隨, 都是陳如惠一到江南省候補就跟著他的人。


  兩個人答了一些常規的問題,慢慢也平靜了下來。


  看不清綃紗屏風後的皇帝的樣子, 直覺還挺年輕的, 而且他不說話,隻一雙眼睛裏的光仿佛能透過屏風射過來。


  他們小心翼翼,仔細地推卸著自己的責任。


  “小的們實在是冤枉得緊!”起頭一個說, “一直對主家是忠心耿耿的,哪曉得陳大人一時想不開。小的們看到他的屍首掛在梁上時也嚇昏了,一路陪著主母收殮、發送,又陪著入京控告,卻不知哪裏犯了國法,要在牢裏吃年夜飯……”


  說著,竟“嗬嗬”地傷心慟哭。


  “要死!”大理寺卿喝道,“在皇上麵前失儀,仔細一頓重打!”


  昝寧看了看大理寺卿,低聲說了句什麽。


  大理寺卿又對外頭道:“剛剛叫人去公館傳陳如惠的遺孀來,人到了沒有?”


  “到了。”外頭一個人說。


  “叫進來對質吧。”


  李夕月有些忍不住好奇心,小小地揭開簾子一角,看陳如惠遺孀的模樣。


  進來的女子應該和陳如惠差不多年紀,三十多歲,但很顯老,滿麵憔損不說,頭發居然星星點點白了,到底是官員的妻子,氣度上還撐得住,進門行禮,很快是泥首匍匐,說話帶著泣音。


  大理寺卿問:“陳李氏,你既然敢於跨級京控,想必是有天大的冤屈,你丈夫陳如惠的死因,你覺得何處存疑?”


  陳李氏啜泣著說:“妾不曉得一個好好的人,什麽事情都沒有,為什麽要尋短見。他平素性子頗為直率,有什麽說什麽,有氣從來不憋在心裏,這樣的人怎麽會尋短見?!”


  “那麽,你覺得他是他殺?”


  陳李氏點點頭:“我懷疑就是他們動的手!”一手戟指著兩名長隨,眼神變得尖銳如鋒刃。


  “含血噴人!”張長隨首先喊。


  跟著是另一個,聲音低一點,但是不斷地強調:“前頭審訊都說了,上吊這種,不可能是他殺,他一喊,驛站裏誰都聽見了,我們還有本事把他抬起來掛房梁上去?”


  “問問驗屍了沒有?”昝寧輕聲問大理寺卿。


  這倒是大理寺卿代為回奏的:“驗是驗了,但在江南省沒有,說是上吊的人死相難看,且有惡鬼糾纏,早早地叫裝裹了到老家下葬。驗屍是陳李氏京控以後,地方上才想開棺,但是據說腐敗得厲害,已經看不出人形了,馬馬虎虎驗了一驗骨殖,頸骨確實扯斷,下頜骨和舌根骨均有勒傷。銀針探喉,並沒有發黑。”


  陳李氏喊道:“屍身已經腐敗,即便是死後再把人吊上房梁,也能扯斷脖頸、勒傷下頜!妾另有證據!”


  “什麽證據?”


  陳李氏捧出一件衣服,雙手顫巍巍的:“這衣服是亡夫死時穿的,收殮時妾親自給他換下,覺得有些血腥味,又發現招蒼蠅,亡夫若是自縊,為何胸前有血?!”


  昝寧眼睛一亮,征詢地望向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也精神一震,親自接過那件衣服:讀書人家常穿的深青色長袍,棉布麵料,隻覺得胸口一小塊硬邦邦的,似是硬結的血跡,再聞聞,好像也是有點血腥味。


  “傳個仵作來!”他喊著,“衣裳泡入水中,若是有血滲出來,可以證明是血!”


  “可是,主人生前就有咯血的毛病。”張長隨淡淡說道。


  仵作到了,審慎地點點頭說:“若隻是一些血跡,也可能是咯血。”


  他把衣裳浸到水盆裏,水盆裏彌漫起一些褐色的霧狀髒水。但是用銀針一探,銀針隻是略顯黯淡,並沒有變成青黑色。


  若不是下毒致死,這件血衣並不能說明問題。


  這大概就是她唯一的證據了。陳李氏盯著盆子裏漸漸變褐的髒水,手抓著胸口的衣服,不說話,淚珠大顆大顆往盆子裏掉。


  皇帝點點頭,支頤若沉思,大理寺卿輕聲道:“臣繼續問?”


  昝寧又點點頭,示意他繼續。


  “那麽陳李氏所提疑問,陳如惠素性是豪邁闊大的,怎麽會無辜自盡?你們是他身邊之人,難道竟不曉得?”


  張長隨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而閔長隨則冷笑連連地看著陳李氏,最後道:“以前小的一直顧及著她寡婦的麵子,如今當不得在萬歲爺麵前不能不說實話了。”


  “說!”


  “陳李氏與人有奸,我家主子要臉麵,所以知道之後一時想不開。”


  陳李氏頓時一聲長慟:“姓閔的,你才是含血噴人!!”


  突然一口氣上不來,兩眼翻白,暈厥了過去。


  大理寺鞫案,見多識廣,隻是苦主在親審的皇帝麵前暈過去那倒是頭一遭。年節裏人又不全,好容易來了個陪著陳李氏的禁婆子,探了探鼻息,跪稟道:“大概是急火攻心,一會兒拿紙熏了煙熥一熥就好了。”


  用紙卷緊燒了火,煙氣熏了陳李氏一會兒,她透過一口氣,咳嗽著醒了過來。


  禁婆說:“最好有口水喝。”


  李夕月就在二堂看水,李貴把人帶進去,熱心的李夕月幫著一起扶過,讓陳李氏坐在圈椅上,又拿瓷碗倒了一杯茶,說:“夫人,您別急,先喝口水,緩一緩吧。”


  急怒攻心這種,緩過來很快,陳李氏嘴唇哆嗦著,好半天才把茶碗舉到唇邊,大顆大顆的淚滑進碗中,好容易喝了兩口茶,突然啜泣道:“他們兩個不是人!”


  李夕月也不信那兩個長隨的攀扯,若是陳李氏犯.奸被丈夫知曉,她如何敢上京控告?不是事情鬧得越小越好?——但是,一旦把案子往奸.情上靠,很多事就會變得難說,審案的、聽案的,以及其他關心事態的人們,都不由自主地想聽聽裏麵緋色的部分。而官員的妻子涉及到這裏麵,即便是真相大白了,榮譽也是極大的損害,不少人憋著一口氣到案子水落石出,就會尋個自盡。


  果然,陳李氏啜泣了一會兒,目光又堅定了:“隨他們怎麽白扯,我隻認準了要給丈夫討個公道,將來水落石出的那一天,我就可以含笑陪了他去……”


  李夕月說:“陳夫人,大可不必這樣。哪有被誣陷的反而要拿命去搏的道理?”


  正勸著,突然聽見外頭又是大理寺卿審訊兩名長隨的聲音:“你們可仔細了,汙人名節,是要罪加一等的!”


  陳李氏屏息凝神,聽外頭的動靜。


  李夕月也跟著一起聽。


  兩個長隨嘵嘵置辯了一會兒,好像昝寧叫過大理寺卿說了句什麽,二堂上靜默了片刻。


  問話又換了方向:“如果說有奸.情,當然不能空口無憑,總要拿得出證據,所以先放一放再說。我再問你們,陳如惠彈劾江寧織造的折子,是你們誰動的手腳?”


  這兩個人被捉拿進俗稱為“天牢”的刑部大牢,就是因為這件事。但小年之前沒有審案,大概口供早早就串好了,都是堅決地搖頭否認:“大人,小的聽都沒有聽說過這樣的事,更不敢給主人的奏折動手腳。不知道是哪個人誣陷小的!”


  大理寺卿悄悄問昝寧:“皇上,這兩個人滑頭得很,要不要動刑?”


  刑具是早早地擺在那邊了,厚牛皮卯成的皮掌,一人高的紅黑漆毛竹板,三根柞木連著牛筋的夾棍……都是法定的刑具,有一定的威懾力。但是,一旦動刑就有可能陷入“屈打成招”裏,一個案子一旦關係得大了,用刑就會慎之又慎。


  皇帝緩緩搖了搖頭,說:“先收押吧。”


  李夕月和她身邊的陳李氏都大失所望。


  不過大案的查處,本來就快不了,雖然失望,也隻能等待。


  李夕月還在安慰陳李氏,突然簾子一揭,裏頭一亮,她抬頭看時,居然見昝寧站在門口,急忙蹲身請了個大安。


  懨懨坐在那兒的陳李氏剛剛隔著簾子並沒有看見皇帝,隻從團龍的朝服上推測出。她緩緩地撐著椅子扶手起身,嘴角顫抖著,似是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然後“砰砰砰”磕了好幾個響頭。


  皇帝負手看了她一會兒,溫語道:“江南學政張莘和找過你?”


  “是……”她哽咽難言,半日才擠出一個字。


  昝寧點點頭:“那是朕的師傅,是個正直的人。”


  “妾的丈夫……也是個正直的人……”女人“嗬嗬”地哭著,涕泗橫流,“我一直勸他不要那麽傻,可他總是那麽傻……與那些人作對……到頭來害了自己的性命……”


  昝寧看著李夕月同情而同仇敵愾的模樣,突然說:“李夕月,你今日陪她去公館吧。”


  李夕月愣了一下,而後看昝寧的表情裏似乎也帶著糾結和後悔,她倒一口答應下來:“好的。奴才陪陪陳夫人去。”


  君子重然諾,皇帝這話出來,也隻有自己遵行,他吩咐李貴:“和步軍統領衙門對接好了,多派幾個人照顧陳氏。案子水落石出之前,務必保障萬全。”


  再看了李夕月一眼:“朕渴了,你先泡些君山茶到後麵花廳來。”


  他拔腳先往花廳走,李夕月小跑著跟著,然後拐彎到茶房裏,取了早就準備好的茶水給他送了過去。


  他進門先挑刺:“你怎麽就答應了呢?”


  李夕月覺得他也是不講理的主顧,不由委屈地說:“萬歲爺吩咐,奴才還能挑三揀四不答應啊?”


  昝寧蹙著眉不說話,最後氣呼呼把她撈過來捏臉:“你就跟我頂嘴最能!”


  李夕月齜著牙,噝溜溜地吸著氣,然後嬉皮笑臉:“萬歲爺最好趕緊吩咐細致些,奴才今天送了陳李氏到公館後,要做些什麽、問些什麽、套些什麽信息。”


  昝寧剛剛一瞬間的主意就是要李夕月從陳李氏那裏打開些缺口,隻是臨了又後悔了,把一個宮女留在宮外,怕她會遇到事兒,也覺得今天晚上頓時就寂寞了。


  但李夕月是滿滿的興奮:被悶在宮裏看四方天久了,巴望著能出去跑一跑透透氣,雖說也有跟著昝寧出宮門的機會,但仍是不自由,四周八圍的都是人。這次能和陳李氏到公館聊一聊,這可真是天賜的機會!

  至於皇上他今天一個人孤夜寂寥——她可管不了了,夜裏她又不負責陪寢的。


  所以李夕月故作正經地說:“萬歲爺,你得交代仔細了,奴才雖然笨,您吩咐的差使還是得努力辦好的。今日萬歲爺金口一開,陳李氏一定是在心裏感念皇恩,您可不能讓她失望了。”


  這張嘴討厭起來真討厭!


  昝寧臭著臉,開始吩咐事兒,吩咐完給她屁股上掐了一下,警告說:“乖乖的,要鬧出幺蛾子來,回宮我傳大板子揍你。晚上不許出門,也要當心陳李氏心態不穩會對人不利。總歸記得一條:消息都是次要,別把自己給露了底是主要的。”


  李夕月疼得齜牙咧嘴的,給自己揉了揉,嘟著嘴說:“奴才省得了,萬歲爺放心吧。”


  “就是不放心你!”他咬著後槽牙說,順手又擰了一把,算是補償了晚間伺候茶水時她的缺席。


  作者有話要說:走幾章情節,就該給小兩口的感情升升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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