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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慈寧宮裏種著很多樹木, 在這樣逐漸熱起來的暖春,慈寧宮倒別有一番陰涼——但走在甬道上的昝寧,卻總覺得後背心口處有異樣的涼涼的感覺。


  越往裏走, 越覺得步子紊亂,心跳加快。


  裏麵森嚴得毫無聲音, 隻有偶爾傳來的鳥鳴和貓叫。而太監宮女一個個林立, 卻屏息凝聲, 宛如蠟人一樣。


  昝寧恍惚間又回到了年少的時候,他時常來這裏給嫡母請安,那時的太後還是先帝的皇後, 笑起來眼梢尖尖, 目光如刀,有時候一兩句話,能說得先帝大喜叫賞, 也有時候一兩句話,能說得先帝大怒。


  他年幼時若不慎觸犯了這位嫡母, 她談笑之間, 就激得先帝發起大火,親生兒子也可以拳打腳踢, 怒極了還會叫“傳杖!”這時候嫡母才淡淡道一句:“也不必了,倒像是我容不下人似的……”


  那些記憶, 連同她的冷臉、冷笑、冷冷說話的聲音……一同是昝寧一直的噩夢。


  她扶他上位有恩,但長久以來控製他、貶損他、打壓他, 他一直想反抗, 可不知不覺到她麵前就周身緊繃,會被習慣性地被恐懼攫住心魂。


  明明早就通報進去,卻不覺已經在門口恭立了很久, 四周的宮女太監一點聲音都沒有,但一道道偷偷打量的目光宛如一根根刺,叫他渾身不適。


  終於聽見裏頭問:“是皇帝來了嗎?”


  聲音低矮,但清亮而絕不是無力。


  昝寧渾身又繃緊了,低頭說:“是兒子來了。”


  太後慵慵說:“我身子不好,叫你久等了。進來吧。”


  他趨步進去,進門打千兒請安,然後到太後榻前長跪伺候。


  太後額上搭著濕布巾,肩背被高高墊著,臉色發黃,閉目養神著,好半晌才說:“喲,我這老不死的耽誤了皇帝的事兒了。”


  昝寧磕頭道:“太後這話,讓兒子無地自容。”


  太後瞥他一眼,嘴角是冷冷的笑意,而後問:“皇後在體順堂伺候了一天一夜了啊?”


  昝寧說:“皇後有些犯失心瘋的模樣,怕她到儲秀宮裏貽害他人,還是兒子照顧著她來得好。”


  太後點點頭說:“她呀,這脾氣是差勁,從小是個嫡女,被寵得不行。這次禮王遺折攻訐她,也怨不得,天下嘵嘵之言,雖有三分是冤枉,卻有七分是實情。”


  “……”昝寧不意她這麽說,一時半會兒竟未答得上話。


  太後又說:“禮王那個遺折,真假參半,反而最招愚人肯信。我也思忖了,他說我什麽和他交易,換了個垂簾聽政,嗬嗬!”


  她冷笑著,眉梢挑起老高:“這樣的苦差事,我為什麽要擔?隻是盼著你知道我是為你好,不奢望著天下人知道罷了!”


  昝寧聽她這麽說,也隻好應和:“太後是為兒子好,兒子知道。那時候兒子年幼,為防著輔政大臣獨專,太後垂簾是監督之法。但是現在……”


  太後銳利的眼神飄過來,昝寧頓時就把剩下的話吞了下去。


  他心裏告訴自己要敢把話說出來,叫太後知道他現在已經是冠齡,也有了若幹年的親政經驗了,他不需要再有一位“母後”幫著拿主意。太後那方印,可以廢止了。


  但是仍然不知道怎麽說,隻覺得她的眼神讓自己芒刺在背。


  猶豫了又猶豫,昝寧才終於鼓足勇氣,抬頭道:“太後,現在兒子已經親政第四年了——”


  說了半句就被太後無禮地打斷:“不錯,我思慮著,我何必留這樣的話柄?”


  扭頭對旁邊一個伺候的大宮女道:“琥珀,你去叫各宮的小主兒們到我寢宮來。”


  昝寧不知她要做什麽,抬臉問了半句:“額涅是要——”太後就擺擺手,不勝其乏地說:“我不想一遍一遍說,人來齊了,我就說一次。”


  “額涅!”


  太後幹脆閉上眼睛,對他不理不睬。


  這種態度令人作嘔,昝寧很想起身,好好地駁斥她。但膝蓋一動,聽見外頭太監在傳報人名,昝寧想了想,還是跪穩了身子,心道:再聽她說一回又何妨?


  進門來的有麗妃等各宮嬪妃,還有幾個內命婦,包括步軍統領衙門提督的夫人,是太後的嫡親弟媳婦。


  一群人給太後請了安,又給皇帝請了安,然後團團圓圓跪了一片,把寢宮的地麵都占滿了。


  太後先還是閉著眼,等人到齊了,都跪得膝蓋骨疼了,才緩緩睜開眼睛說:“家門不幸,出了禮親王這樣的人,貪賄擅權,意圖謀逆,臨死還倒打一耙,真真可惡至極!”


  幾個嬪妃和納蘭氏的夫人們點頭應和著。


  太後繼續說:“俗話說,賊咬一口,入骨三分。皇後被他這樣一口撕咬,是說不出的苦。我呢,也被他構陷,什麽‘求著垂簾’雲雲,簡直是好笑!我好好享一個太後的福不成麽?要吃那樣的苦?前些年朝廷是多事之秋,打仗打了這麽多年,把國庫都打罄盡了,我也有多少夜不成寐的時光?現在好容易撚匪平息了,俗話說‘狡兔死,獵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我呢,自然也到了鳥盡弓藏的時候了。”


  說著,抹起了眼淚。


  昝寧聽得如芒刺在背,偏偏有兩個嬪妃和納蘭氏的夫人跟著哀哀地哭起來。他回頭瞥了一眼,要看看是誰那麽會捧太後的臭腳!


  太後咳嗽一聲,把他的注意力拉回來。


  然後緩緩又道:“我也老了,折騰不起了,更不願意落別人的口舌。皇後曾經有傳杖毆打驪珠的言語,即便沒有打成,畢竟發了話,聽皇帝說,這幾天她也在犯失心瘋,到養心殿裏搜了一個宮女,又打了另一個宮女——宮女不過蟲蟻般下賤的人,不過她作為一國之母,和小小宮女計較確實有失體統。既然她犯錯在先,重重懲治也是為後來人做個儆誡。”


  她突然提高了聲音:“傳我的懿旨,皇後德不配位,廢黜為景妃,儲秀宮還給她留著,別顯得皇帝不容人。”


  居然是她首先下旨廢後?!

  昝寧覺得不可思議,直覺這必然不是好事。


  太後似乎是盛怒中做出的這樣不理智的決定,話吩咐完了,又叫識文斷字的麗妃代她擬了旨。從懷裏掏出一方碧綠色的小荷包,把“禦賞”印拿出來當眾鈐了。懿旨丟給昝寧說:“我以後宮太後的身份下的懿旨,你叫軍機們看看有無不妥之處。”


  按道理,太後鈐印了,就可以明發天下,昭告廢後的事情了。


  而後,太後邊收拾荷包邊又說:“我年紀也大了,紫禁城這片傷心之地我也實在不想住了。今年是我六十大壽——嗬嗬,也就是更長了一歲,成了個耳順老人罷了。耳順,耳順,偏偏我無一件事順利。”


  她語氣淒然,又惹得納蘭氏的夫人們在暗暗啜泣。


  “所以我搬到園子裏去吧,享享晚年的清淨。”


  昝寧叩首道:“太後!兒子不孝,您若是不滿,該打該罰,兒子都該一體承受。”


  太後笑道:“得了,我知道你高興得很,就等這一天了。”


  “不,不……”他有一些語無倫次。


  論理他是該高興的,但是太後把他想的一切都直接說了,把他暗暗地想辦的事都直接辦了,他反而忐忑起來,覺得天底下不該有這麽容易的事,太後這種人,權欲心極盛,豈肯就這麽放棄?


  他硬是找了一條借口:“太後!本來去年打算給太後過壽,邱德山是提過修一修園子,但是國庫裏沒錢,內庫裏也缺銀子,一來二去耽擱了,後來邱德山又……”


  “你提個死人做什麽?!”太後有些怒意,下眼瞼抽搐著。


  昝寧急忙說:“是是,不提他。但是園子年久乏修,太後這麽住過去實在太簡陋了。”


  太後垂眸看了他一會兒,說:“我不招你討厭,不成麽?我不嫌園子簡陋,不成麽?你實在有孝心,叫內務府撥一筆款子把我住的‘九州清晏’修一修,也算是你的虔心到了,成不成?”


  “這……”


  太後冷笑道:“我知道你還不放心!那顆‘禦賞’印,我也不要了!以後再沒人給你掣肘了!”


  從懷裏重又掏那綠色荷包,往跪在最前麵的麗妃懷裏一丟:“你給我收著!”


  麗妃慌亂地捧著荷包,裏頭硬硬的一枚,她覺得捧著燙手山芋一樣,幾乎要哭:“太後……奴才可不敢……”


  太後一臉瞧不起:“要你敢什麽?‘禦賞’是先帝賞給我的,又不是叫你鈐印朝堂大事的,你不過保管著讓皇帝放個心罷了。他多嫌我們娘兒們已經不是一天兩天,如今遂了他的願了!”


  不錯,確實遂了昝寧的願:皇後廢了,太後交出了“禦賞”印,還搬到了皇城之外的園子裏,他日後是乾綱獨斷的皇帝了。


  唯隻覺得一切順利得讓人不敢相信。


  太後似乎是傷心極了也慍怒極了,閉著眼睛再不看自己的養子,昂然地說:“交代完了。收拾收拾,我後兒就到園子裏,內務府撥款修屋子,明兒就先緊著漏雨的屋瓦換一換,把用舊的簾子椅袱換一換。其他的,等我過去了慢慢再說。皇帝可以告退了。”


  昝寧緩緩起身,盯了麗妃一眼,滿心的疑惑。


  但今日太後這樣的態度,他內心是惴惴不安的,不僅是生恐她鬧出幺蛾子來,也是生恐她今日的舉動傳出去有他逼迫嫡母之嫌。


  等緩緩退出去,候在門外的李貴見他的臉色就有些驚惶,不由當時就問:“萬歲爺,怎麽了?”


  “回頭說。”昝寧答道。


  鑽進輦轎裏,猶自思忖著今日的一幕又一幕。


  第二天,太後的懿旨就明發上諭了。麗妃筆頭能耐稀鬆,稿子是白其尉一個字一個字又改了一遍。但麗妃的原稿上才有太後的鈐印,因而也給大臣們看了一遍。


  昝寧說:“廢後是太後下的懿旨,朕思忖再四,實在也覺得皇後無論是當年,還是如今,所作所為令人心寒,如此便先讓她好好思過,也是給後宮的一個警示。”


  他頓了頓,打算把太後上園子頤養,“禦賞”印已經交出來,日後再不需要太後鈐印國家大事這件也一道說了。


  但立刻有個大臣道:“皇上,帝後如天地父母,不可落單,且皇後既然是廢黜,不是薨逝,那麽亦無需候服滿,皇上可擇吉日立後,也是給天下人放心。”


  昝寧眉頭一皺,忍不住就辯論起來:“皇後廢黜,朕心裏也如平湖生瀾,這麽快就談繼立皇後,朕何曾有時間考察後宮?”


  那大臣不依不饒的:“若是繼立皇後的人選尚不能定,至少先定代攝六宮事的皇貴妃吧?後宮不可一日無主,即如天下不可一日無母。”


  代攝六宮事的皇貴妃,如果沒有明顯的犯過,一般就循序立為皇後。昝寧何肯願意!——此刻就給李夕月位分,又是無論如何也來不及了。


  他搖搖頭說:“這事再議吧,一時沒有人選。”


  沒想到今日遇見一個強主兒,喋喋道:“後宮繼立,可以循資。”


  循著資曆一步步往上提拔,和選官是差不多道理,陡然提拔低位者便叫超擢了。


  然而不可能把李夕月由宮女超擢到皇貴妃。


  昝寧便冷笑道:“皇後得尋賢德的女子為之,朕不想急,日後慢慢選秀才好——前車之鑒猶在呢。”


  重新以“選秀”的方式選皇後繼立,就如民間選填房遠遠多於把侍妾扶正一樣,是一種常態。


  那大臣卻道:“臣聞麗妃在後宮資曆一如皇後——都是皇上大婚時一道進宮的;也聞麗妃賢德能幹,頗有善舉,又是皇上熟悉之人,豈不勝過選一個完全不知道脾性的秀女當皇後?立國母是大事,不可馬虎從事啊。”


  他這“諄諄”之言頓時惹得皇帝大怒,冷笑道:“哦,朕的後宮各妃嬪是什麽性格,你在紫禁城之外倒是了解得很啊!要不你來定?”


  那臣子忙俯身泥首:“臣萬萬不敢!”


  皇帝已經被氣著了,一拍龍椅的扶手道:“誰都不許再提立後的事!退朝!”


  氣咻咻地退出了乾清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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